李进祥《亚尔玛尼》:一场微醺的游荡

来源:

   

刊发时间:

2019-06-14

   

作者:

郑函

李进祥是一个寡言、和善,皮肤黝黑而笑容洁白的西北汉子,与他的作品有着完全相符的质朴气质。正因如此,初读《亚尔玛尼》,我有些震动和讶异:随着李进祥笔下一人、一树、一屋、一狗而徐徐展开的这个叫做亚尔玛尼的村庄,竟让人产生了阅读马尔克斯时那种酒至微醺、晕乎乎飘然然的魔幻感。

小说《亚尔玛尼》充满了魔幻现实主义的气质,而全文却鲜少光怪陆离的意象,亚尔玛尼中的每一样事物都是写实呈现,李进祥的语言也一如以往,每一个字都结结实实地砸在土地里。小说开篇仔细描写了主人公六指刚刚回到亚尔玛尼时的每一个举动、每一丝闪念:一只狗“悻悻地叫着,向他跑过来,快到跟前了,刹住脚,疑惑地看了看,突然变了脸色,低声地吼着,一副随时要向他扑过来的样子”;房顶子塌了,“腾起一股尘土,尘土铺开来,又聚起来,飘到半空中,散开了”;天黑了,“黑暗从山头铺下来,把整个村子都罩住了,星星照常出来,光很微弱,能闪进人的眼睛里,却撕不破黑暗,那些拆掉顶子的房子影影绰绰的,就像有人在那里,感觉村里人都还在,都不睡觉,就在暗处看着他”。这些细密短句自带的破碎感和神经质,将读者的神经打磨得纤细脆弱。不仅如此,交织在第三人称描述中六指带有被害恐惧的自我意识,像一个银锤,不时叮的一下敲打在已经紧绷的阅读情绪上。

在详尽描摹的真实世界中,魔幻感呼之欲出。亚尔玛尼空无一人,而这些被人类社会遗弃的树木鸟兽、断壁残垣却仿佛都已经变成了人。李进祥将人性的幽灵注入一个似荒非荒的空村,用深入隐微的细节层层推进,带着读者一起游荡在亚尔玛尼,借六指之口说出,“我一直都分不清现实还是梦境”,顺手将读者和亚尔玛尼一同推入虚无。面对空荡荡的亚尔玛尼,六指开始尝试化解孤独。他“拿了一盏油灯去,点上了,屋子、院子被点亮了,那个家活了,那家的人就在他眼前走路、说话、吃饭、干活,每个人都活灵活现,每个人都颜面如生”。因家人贪图彩礼而被迫出嫁的荞麦,借着“驴粪蛋”的权力猥亵妇女的刘瘸子,不堪家暴而自杀的刘梅花,欺男霸女却无人敢反抗的村主任……这些故事发生在亚尔玛尼,也同样发生在许多村庄里。人性阴暗面在困境中的放大,乡村文化中的封闭愚昧、触目惊心的集体暴力,这类题材在诸多作品的反复书写下显得千篇一律,而李进祥通过对叙事艺术的追求,将故事编织进层峦叠嶂、山重水复的结构中,隐现于六指和亚尔玛尼的记忆里,形式的审美意义赋予了内容更高的价值。

关于城镇化进程中乡村劳动力匮乏导致的经济萧条、礼崩乐坏,李进祥并未从正面着以笔墨,而是用无人之境巧妙地照映出彼时的境况:有人家搬得从从容容,有人家搬得惶惶急急,杨占山家还囤着柴火、农具和一地窖的粮食,村主任家到处都是洞,有放火烧过的痕迹……草蛇灰线、蛛丝马迹,使我们相信那些无序的故事也曾在这片土地上真实发生过。也正是从这里开始,李进祥进入了他擅长的勾勒乡村图景的叙事当中。力竭的泅水者会将软泥的滩涂当做坚实的陆地,当无法承受精神孤独的读者满怀好奇地跟着六指在空荡的村庄游荡了许久,同样受到六指焦灼地渴望与人交流的情绪影响,此时出现的每一个人物和故事,都自然具有极强的说服力。

通常,在城乡二元题材的作品中,终难回避的是将二者对立起来,李进祥以往的作品也多关注于此。相对田园牧歌一样的乡村,城市往往被描绘成一个拥挤、污秽、嘈杂充满尔虞我诈的存在。当乡村人在城市受到了伤害,故土是他们肉体与灵魂的归途。在读到六指放弃了城市富足的生活回到亚尔玛尼时,我以为也将是这样一个寻根的结局。然而随着阅读的深入,却并没有看到想象中对乡土田园的讴歌和赞美。作为一个生理上异于常人、身份认同缺失的弱势者,六指在亚尔玛尼的童年生活是残酷的,而他努力逃离的城市在文中的形象却是模糊的。六指凭借自己的努力获得了成功、财富和哪怕是虚伪的敬重,这足以衣锦还乡、光宗耀祖的成就是城市所赋予的。最终促使六指逃离城市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家庭生活的挫折。作者透过六指的眼睛,描述了妻子的疑似背叛和女儿女婿的算计,同时又指出六指的被害妄想以及家人关于他“有病”的讨论。六指到底是否“有病”?这个问题是作品中很小的一环,却像一面镜子似的映照出读者的生活视野和价值立场。我倾向于认为家庭悲剧和情感不幸是六指的心理障碍导致的,这不能视为城市对他的戕害,归根结底是在亚尔玛尼备受欺凌、缺乏关爱的童年生活的因得出的果。努力逃离的城市包容他,他却从内心无法融入;挣扎逃回的村庄从来不曾尊重他、接纳他,而他却不自知。乡村抑或城市,两处皆不是家。作者的可贵之处在于超越了简单地通过将城乡二元对立制造矛盾的层次,进一步将矛盾引向更深层次的人物内心:绕树三匝,无枝可依。

《亚尔玛尼》分为三个阶段,1到9章是六指初回亚尔玛尼的独角戏,为全篇铺垫了荒凉阴郁的气氛;第10章起,通过点灯引出亚尔玛尼众人的群像,构成故事的骨肉;从22章起,随着鸦儿沟村人和考古队的陆续出现,铜钱台古老传说的应验,全村灯火的点亮,外力的介入使故事从记忆拉回现实。灯的意向在李进祥短篇小说《挂灯》中曾有所体现,坚守的是信仰和力量。而在这部作品中,灯火点燃了整个村子,六指在火光中看到了村庄的幻象。这是一个从不为这片土地所认可的人在精神极度孤独中最后的徒劳挣扎,一场荒诞由此坠入尘土。故事的最后一句是开放的,大火过后,“六指急得喊叫起来,把他自己叫醒了”。六指究竟从怎样的梦中醒来、亚尔玛尼到底有没有被烧毁,并不重要。这村子,终究是一个败落的废墟了。

(编辑:叶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