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郁、荒诞、象征、悲悯的多声部咏唱

来源:

   

刊发时间:

2018-04-26

   

作者:

孙海翔

卡夫卡的短篇小说《乡村医生》气氛始终很紧张,从老乡村医生出诊找马开始,一直到小说结束。乡村医生无时无刻不牵挂着女佣罗莎,所以他急着行医,急着赶回。而女佣罗莎的命运究竟如何?这个悬念一直萦绕在小说中。

然而,此次行医并不如乡村医生想象的那么顺利,年轻患者表面上没有生病,他是健康的,只不过是有点供血不足,他的母亲给他喝了过多的咖啡。但随着进一步检查,乡村医生发现年轻患者身体右侧靠近臀部的地方有一个伤口,虫蛹蠕动,年轻人痛苦不堪。年轻人生命受到威胁,医治将很复杂,乡村医生尽快赶回家保护女佣罗莎的愿望也就越发渺茫。小说始终处于紧张的氛围中,而基调又很阴郁,所以这篇小说笼罩在压抑的气氛中。

荒诞,是这篇小说的又一个特点。当乡村医生面对年轻患者时,年轻患者的家人和村子里的老者一齐脱掉乡村医生的衣服,而且一个学生合唱队在老师的带领下站在屋前唱了起来:脱掉他的衣服,他就能医。若他不医,就致他于死地!他只是个医生,他只是个医生。”在现实生活中,不会有这样的情景,这如同歌剧。一个医生被脱掉衣服,被强制对患者实施治疗,这是违背生活常态和逻辑的,从而看出类似于乡村医生这种社会底层的劳动者生存状态的恶劣。这样的处理像梦境,用有悖于现实的荒诞来处理现实的窘境,荒诞从而起到了神奇的作用。似幻如梦的写法让读者常分不清现实与梦幻,这就使小说增强了张力,提升了魅力。

《乡村医生》中许多地方都用了议论和抒情。“我们这里的人就是这样,总是向医生要求不可能的事情。他们已经失去了旧有的信仰;牧师坐在家里一件一件地拆掉自己的法衣;可是医生却被认为是什么都能的,只要一动手术就会妙手回春。”“人们都自愿把半个身子呈现出来,而几乎听不到树林中斧子的声音,更不用说斧子靠近他们了。”而在小说中,最有力的抒情在这一句:“在这最不幸时代的严寒里,我这个上了年纪的老人赤裸着身体,坐着尘世间的车子,驾着非人间的马,到处流浪。”“最不幸的严寒……”、“非人间的马……”,这两句话饱含了对沧桑人世的感喟。说“最不幸的严寒”,是因为在这个严寒的冬天里,“我”的女仆罗莎正处于被马夫强暴的险境。为什么是“非人间的马”?卡夫卡发出了绝望的声音。乡村医生无论身体上,还是心理上,都被绑架了,在残酷的现实面前,他已经没有了自由,而且还将受到残酷的蹂躏。这个长句是这部小说最有力的句子,震耳发聩。按理说,小说家都比较忌讳在小说中抒情和议论,尤其是议论,因为议论在小说中常常显得很多余,弄不好就有画蛇添足之感,会破坏小说的整体感,尤其短篇小说,受篇幅所限,更不容许议论。精通小说写作的卡夫卡当然深谙其道,但他还是“明知故犯”了。在张贤亮的中篇小说《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绿化树》和昆德拉的长篇小说《生命不能承受之轻》中,多处运用议论,它们都是议论运用的典型小说。不妨做个假设,如果删掉那三部小说中议论的文字,可不可以?答案是可以,最多这三部小说思辨性锐减。那么,《乡村医生》的议论部分可不可以删去?回答也应是肯定的。但是,在《乡村医生》中,我们不但不觉得这些抒情和议论多余,反而觉得它恰到好处。

小说的开始就存在了不合理,但也存在着象征的意义。从猪圈里钻出来的马夫与两匹马,卡夫卡在这里不只是简单地夸张。据说,西方宗教的耶稣就出生在马槽里,那么这个情节我们是否可以说是个神迹。如果卡夫卡当初是这么想的,那么后面的故事就顺理成章了。一个从天庭里来的天使,都接近着真实生活的形象,那马夫的出现到底是背叛还是欺骗?而那两匹马的前后表现,也暗示着一种欺骗。去的时候,“好像病人家的院子就在我家的院门外似的”,而回去的时候却“像老年人似的慢慢地拖过荒漠的雪地”,心情之急切,可见一斑。两种不同的表现形式,只有一种是真的。那么什么是真的?也许所有都是假的,都是一种欺骗。比如小说后面的主要情节,人们扒光了乡村医生的衣服,将他按倒在床上,然后从小房间里走出去。这个情节很强烈地表示着一种对欺骗行为与思想的反叛。扒光衣服是否暗示着脱去虚伪的外衣,因为看病是不需要一丝不挂的。而所有的人走出房间,不带有任何的监视,以及对那个年轻患者的关心,是不是说让医生回归自己的真实?奇怪的是,医生在劝说那个年轻人治病的时候,自己却逃离了现场。要知道,他是用荣誉担保了的。从这一点来说,欺骗是否是人类惯用的伎俩呢?看得出,卡夫卡的小说不是单调的,他的小说总是和社会有着关联,让你感受到生活中存在的现象出现在他的小说里。而对“鲜花”的描写,则是一个深刻的隐喻。“你身上的这朵鲜花,正在使你毁灭。”这朵鲜花有着强烈的象征意义。那个年轻患者因为这朵鲜花拒绝治疗,其实每个人的心里都有这样的鲜花,那是灵魂中的东西。也许是真实性的,也许是欺骗性的,医生自己的心里也有朵花,那就是罗莎,因为从他到了患者家后,这一直是他想逃避的理由。每个人在丧失自己的信仰时,只想护住自己心里的那朵鲜花,而那朵鲜花会开放吗?小说中没有明说,卡夫卡那种带有忧伤的歌唱,是不会让那鲜花开放的,因为那是一朵恶之花。优秀的小说都不是平面写作的,都有着丰富的意蕴,象征和隐喻是高手常用的手法。这是小说写作的更高层级,如果让每一位读者都毫不费力地读懂,那么这篇小说也就没有多大嚼头了。这些作家总会时不时在某个地方安插一些眼睛,这就如葱郁繁茂的树林,匆匆走过,也就走过去了,但若细心查找,会发现树上总会有一两只眼睛,这些难以觉察的眼睛默默地窥视着你,等待着你的发现。这些被作家们安插的眼睛有时又是一个爆点,只要你轻轻一触,就会引爆全文,它的威力足以让你目瞪口呆。

那么,让乡村医生一直牵肠挂肚的女佣罗莎究竟人生安危得到保障了吗?这是一个悬念,这个悬念自始至终贯穿小说全文。小说在开头已做了很好的铺垫,乡村医生赶着马车出门时,女佣罗莎关掉了所有的灯,但乡村医生听到了马夫的敲门声。在乡村医生看来,罗莎是非常危险的。小说结尾没有告诉读者罗莎的人身安危,但凭小说开头的文字判断,罗莎只能是凶多吉少。罗莎是弱势群体,马夫是弱势群体,乡村医生也是弱势群体,他们都是社会的底层,按理说,应该是同病相怜,但是,马夫又是这个弱势群体的恶势力。恶,在世界上总是存在着,弱势对弱势的欺凌本身就是一件险恶的事情,这是卡夫卡在悲愤中发出无奈的讥讽。乡村医生对罗莎人身安危的牵肠挂肚是这篇小说的主线,乡村医生对罗莎的关切是那个世界一点残存的光芒。如果这点残存的光芒都不复存在的话,那么那个世界就彻底是一片黑暗了。《乡村医生》中,乡村医生身上所体现出的悲悯情怀是难能可贵的,它是浓云密布中透出来的些微的光熙,但它会奋力冲云破雾,照亮这个世界。

作者简介

孙海翔,70后,宁夏青铜峡人,宁夏作家协会会员。在区内外发表小说、散文等一百余万字。在《朔方》《黄河文学》《延河》《辽河》发表小说《丑驴》《飞翔的猫》《蹲在树桠上的父亲》等,其中短篇小说《阴霾》获“全国首届《小说选刊》笔会征文”二等奖,短篇小说《树上的男孩》被《海外文摘》转载,并获“《黄河文学》(2014—2015)双年奖新人新作奖”。出版短篇小说集《拳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