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佐红:“新大众文艺”何以成新?如何大众?

来源:

宁夏文艺网

   

刊发时间:

2025-02-12

   

作者:

王佐红

  何以成新?如何大众?——关于新大众文艺的一点思考

  ◆历史地看,文艺发展正是一路不断地被解放、不断扩大参与者、不断覆盖到更多大众的过程。文学艺术从形式与精神上挣脱束缚,向更多的大众而去,是历史发展的内在必然。
  ◆新大众文艺与传统文学互相照亮、融通为一、共致未来,可以更有效地推动更高质量的人民文艺的发展。”
  当前,新大众文艺作为现象已颇成气候,因其以新传媒技术为基础,部分地绕过传统发表渠道,从而呈现出大众参与、大众接受,紧密关乎广大普通劳动者喜怒哀乐的特点,显得地气满满、活力满满,目前也已引起传统文学界的关注讨论。它作为现象的同时也作为问题显豁地涌现在我们所有文艺工作者的面前——它是什么、为什么涌现以及怎么发展等问题,应该得到相应的理解与解答。习近平总书记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的重要讲话中强调:“社会主义文艺,从本质上讲,就是人民的文艺。”其实大众文艺一直是我们党领导与推动的人民文艺的具体形态,而新大众文艺是在数字网络技术条件下获得了新解放与新发展的文艺新形态,是新时代条件下人民在满足物质生活需要后精神需要不断提升所催生的必然产物,是当下活态的人民的文艺。
 
文学发展需要朝向更广泛的受众
 
  当下正接续发展着的中国新文学,经历了一个通过革命而不断“变身”的过程。回顾其起点,最显性的标志是文言文的废除。当年之所以以白话代替文言来进行写作,不就是要让文学更广泛地走向全民族、全体人民,以文学的力量更好地促进国家与民族的命运往现代化道路上发展吗?后来的历史,证明了它的有效性。
  历史地看,文艺发展正是一路不断地被解放、不断扩大参与者、不断覆盖到更多大众的过程。文学艺术从形式与精神上挣脱束缚,向更多的大众而去,是历史发展的内在必然。就中国文学的历史来说,一种文体,可能来自于民间,经过文人的“锻造”,慢慢地成熟起来。可是随着时间的发展,它变得越来越“雅化”了。这种“雅化”并非真雅,其实更多地是一种僵化,僵化就面临着需要新形式、新形态、新精神姿态的出现与代替,而文化发展与前进的动力不可能停歇,所以后来催生出新的文体,占据主体的地位。
  例如,相比于律诗,词曲是更为“俗化”一些的,是有更多人可以参与的。词发展到后来,从形式与精神上也难免被文人们“雅化”了、圈子化了。继而,更“俗”、更大众化的平话与章回小说就出现了。在后来的发展过程当中,言文不一致的状况,不再符合社会发展进步的新要求了。历史与人们永远对更具大众性的文学形式与精神具有不懈的需要与追求,于是白话小说、散文与现代诗产生,这些文体目前还是文学的主要形式。经过百余年的发展,这些文体也在不断融合、革新。在具体的创作中,如何保持开放的姿态,避免陷入僵化的境地,都是我们需要思考的课题。
  从历史的视角来看,走向小众的文学必然面临着消亡与被陈列的命运。这不仅仅关涉文体,更关涉一种文学生态。我们需要一种朝向更多大众的文学姿态。在这样的背景下,新大众文艺的出现和命名,或许会给我们提供丰富的启示。它借助数字网络技术,实现了文学的解放与奔腾;它以大众为主体、对象与方法,释放出新的更大能量,呈现出葳蕤之势。
 
新大众文艺在精神上是开放包容的
 
  当今纯文学场域,很多作品读者寥寥的问题,需要到读者或者叫作人民中寻找解决的答案。今天,一些作家的文学趣味的过度“雅化”、窄化、私人化,是造成文学读者丢失的重要原因。文学期刊与文学阅读有所式微,原因是多方面的,但一些作家与编辑不是完全无辜的。一段时期,不少作家与编辑唯外国文学中的个别所谓先锋新异作品的旨趣与技法的马首是瞻,以奇为宗,以技为先,以新为高,从形式与精神上脱离了大多数中国读者、脱离了中国大多数人民生活情感、脱离了大众市场。
  文学,不论什么风格、内容与形式,被别人需要才有价值,被更多的别人需要与接受才有更大的价值,这是很基本明了的道理与事实。作家的写作实践从个人写起没有问题,但这个“个人”得有代表性、公共性、开放性与深刻性,作家的身上得有别人对自我的“看见”和对社会、时代、历史的“照见”,用一句文学评论的行话来说就是,“个人经验要承载与体现历史与现实的深度”。如果一个作家的思考、感悟、表现并不关乎别人,而只是凸显一个非常特殊、孤高而封闭的自我,那他(她)不可能创造出被广泛需要的、富有价值的文学作品。
  较长一段时间里,普通人的生活状况与精神风貌在文艺作品中得不到充分的表达,缺乏被深入地看见,所以,随着教育的普及、媒介的发展,他们中有能力的人就自己下场写自己的生活了,形成了今天的新大众文艺。我们知道,在所谓的新大众文艺中,有海量的、依托算法炮制出来的AI味十足的文章,但引起广泛关注的,往往是那些展现鲜活生命经验的作品。正是这样的写作让我们发现,当下文学的生命力在什么地方。
  而今已成气候的新大众文艺,在精神上是开放包容的,是广泛共情的。它向大众敞开,同时也向所谓的专业作家的创作敞开,使整个文学艺术的生态实现了更新。这也迫使我们思考:如果离开了广泛的大众,离开了这个时代的巨大能量场,作家苦心孤诣的创作能有多少价值呢?
  这同样对文学评论提出了新的要求。我们的文学评论家不能远离时代脉搏,远离大众关切,特别是不能远离了人民情感。有些人把一些外来专业概念与个人臆想组合过来拼接过去,再找几个同类的人互唤知音,形成了比较严重的圈子化与封闭化。这不利于文学批评乃至整个文学事业的发展。作为读者,有兴趣去读文学评论,一定是期待评论家的文章醍醐灌顶或者别有发现,但有些评论文章却往往让读者读后更加不知所云,被读者抛弃就成为唯一命运了。
  于是,在新大众文艺的时代,不仅人人都是创作者,而且人人都是评论家。在网络上,点评者们更敢说真话,而且使用的是通俗易懂的网络语言。他们的话语,或许不无偏激,但也更加真实可信。因此,受众也往往更多。这实际上也在倒逼专业评论家们进行话语的革新。
 
雅俗共赏永不过时
 
《论雅俗共赏》,朱自清著,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11月
  新大众文艺正是在雅俗共赏的意义上获得蓬勃生命力的。近百年前,朱自清先生曾在《观察》杂志上发表文章《论雅俗共赏》,对文学的雅俗共赏与大众化持开放与肯定态度,后来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出版了朱自清的文论集《论雅俗共赏》(1983年12月第1版),就用了这个题目。到今天,重提这个话题依然不过时,新大众文艺的兴起反而让这个话题更有了现实针对性。看来文学的文风与旨趣问题是一个老问题,需要我们不断地审视与再回答。
  因为做过十几年的出版社编辑,可能直面读者与市场的原因,我一直把雅俗共赏作为文学创作与出版的目标与要求,并且这么多年不曾怀疑过。无论什么样的文学作品,诞生下来就是要满足读者的阅读需求,这是作品的必然使命。被阅读,作品的价值才能实现。而文学作品要被读者阅读,一方面是能够为读者思考生活问题提供一定的正向价值意义,另一方面则要具有至少是不故意为难读者的吸引力品质。就像人们常说的“太阳底下没有什么新鲜事”一样,天底下所有的事理固然有深刻的,但都可以不繁难,繁难的其实是一部分人七拧八扭、吞吞吐吐、曲折挣扎的表达、表现与展开。
《范用:为书籍的一生》,汪家明著,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3年8月
  世间本没有不能够相对简单地表达出来的什么理论与道理。作为一名曾经的出版人,我读过不少优秀作者的好文章,发现大多数都有一个特点,就是文风深入浅出,但思想与意义绝对不浅薄。看来,文化、文学与知识是可以相对简明地被表达的,是可以实现雅俗共赏的。出版家汪家明曾为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总经理范用写过一本传记,叫作《范用:为书籍的一生》。书中写道:“作为出版人,范用最大的愿望就是出版能够雅俗共赏的书,将最优质文化,化解成大众能懂、能赏的书。”(生活·读书·新知书,2023年7月第1版,第203页)这是一位出版家对另一位有广泛影响力的出版家的致敬,谈到的其实正是出版的本质意义,就是让好作品走向读者,影响读者,雅俗共赏。“雅俗共赏”作为一种出版追求,对读者,是要发挥提升引领的作用;对写作者,是要拉近其作品与大众的距离。
  无论文学创作,还是文学出版或者叫作文学传播,都是为读者服务的,在当今时代的教育条件与文化基础上,每一个人都可以是文学的直接读者,所以,把雅俗共赏作为文学创作与出版的追求与目标应该是天然之事,是文学人民性的实践路径之一。特别要说明的是,雅俗共赏不是向俗迁就,而是要求写作与出版的旨趣与精神要有对大众的开放与照顾,要看得见普通劳动者的奋斗身影,要主动拥有与积极影响更多的潜在读者,要让不同层次的读者都可以从文学阅读中获得各自不同的积极收获。
  其实,作为一种勃兴的文艺形态与力量,新大众文艺也是文艺界对之的暂时的便捷的命名,它看似对“精英文学”(暂称)构成了挑战,但并不是对立性力量,是完全可以互相建设与同构的。毕竟,传统作家的专业深度、思想高度以及综合起来的整体实力是任何时代都极为需要的。新大众文艺尚在发展中,它正不断地从精英文学中汲取着能量,壮大着自己。在社会实践中,我们今天讲的“大众”与“精英”并不对立,“大众”是包含着“精英”的大众,“精英”是容身于大众之中的精英,他们之间互相融合、互相影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难解难分。
  因此,真正的精英正是来源于大众的,是依靠大众的,与大众越紧密才可能越精英,脱离了大众的“精英”就只能是伪精英。所以,新大众文艺与传统文学的互相照亮、彼此借鉴、融通为一、共致未来才是正道,因为——它们都是人民的文艺,都可以是更有效的更高质量的人民文艺。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期待的是一种崭新的人民文艺的新格局。
(作者系宁夏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