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
《宁夏文艺家》
刊发时间:
2021-11-01
作者:
马金莲
有些问题是我动笔之前没有想到的。
萌发创作冲动、着手搜集素材、深入采访、进行构思、动笔创作、修改定稿和发表刊登,到最后正式出版,断断续续经历了近十年时间。
之所以萌发书写留守题材的念头,是因为有亲身感受。2012年冬,儿子十个月,我的产假满了,谁帮我带孩子成了一个难题。协商之后送回老家,一个在别人看来可能挺简单的事,但是我们母子经历的考验,只有我们知道。需要毅然断奶,但他拒绝吃奶粉,拒绝吮吸橡胶奶嘴,为此一直哭个不停,哭累了闭上眼浅睡,睡醒了继续哭。回老家时,我们带着一大包东西——衣服、被褥、尿布、奶粉、感冒药、退烧药、拉肚子药、补钙片,还有一个婴儿车,等返回城市的时候,车里空空荡荡。儿子留给爷爷奶奶,同时留下的是围绕着他而存在的那些零零碎碎。我的心被掏空了,好像留在老家的不止一个孩子,还有心里的某些东西。夜里睡不着,望着灯,感觉除了我牵挂的小人儿,什么都无法填补内心的空缺。
一次我参与一个调研,看到一个村子里的小学校空了,问后知道生源越来越少,已经出现三个老师教一个孩子的状况,只能把学校撤掉,并入中心校。资源整合,无可厚非。我惊诧不已,问,孩子哪儿去了?答案是孩子少,都进城了。顺藤摸瓜一样往下追究,我发现进城早就成为这些年的潮流,包括我自己,也早就被挟裹其中。我们都奔波在从乡村到城市的道路上,这样的努力从未停止过。这是一股潮流,一个不可逆转的大势,席卷着我们。我默默观察、思索着。一有空就往乡下跑,婆婆所在的山村,附近的村落,亲戚的村庄,我们工作过的村庄,调研活动涉及的村庄,移民搬迁的村庄……关注点集中在人口外流和留守现象之上。
留守无处不在,几乎每个村庄都存在。每当行走在空荡荡的村庄道路上,我都会禁不住在脑子里做一个对比,眼前的乡村和我小时候生活过的那个村庄,存在巨大差异。似乎从前的生活里充满了欢乐,村子里到处都是人,田地里劳作的,树荫下歇凉的,麦场里热火朝天碾场的,端着饭碗蹲在大门口一边吃一边天南海北闲聊的……村庄到处都是妇女呼唤孩子的声音,公鸡打鸣母鸡下蛋的叫声,狗咬声到处汪汪,牛羊毛驴也不甘落后跟着凑趣,乡村一年四季早早晚晚都回旋着一道欢快的合奏曲。那时候的乡村充满人气,到处都热气腾腾的,感觉日子过得热火朝天,虽然清苦点、艰难点,物质上远没有现在这样丰富,但是充满着朝气。为什么现在的村落给人如此空旷和寂寞的感觉?这发现让我迷茫。
这让我推翻了单纯讲述一个留守故事的初衷,我发现困扰乡村的,已经不仅仅是留守,也就是说留守的不仅仅是孩子,缺乏亲情滋养的不仅仅是儿童,其实还有妇女、老人,有乡村世界里的更多生命,比如猫狗牛羊驴等,屋檐下的燕子、树头上的麻雀和喜鹊、土崖下的乌鸦等,还有大地上泥土里活动的一切和人类曾经息息相关的生命,哪怕是一只跳蚤,一个苍蝇,一窝蚂蚁……更有整个乡村生活方式的远去,乡村伦理秩序的淡远,甚至是农耕文化的远去。这是时代的必然,是社会发展的结果,更是不可阻挡,也不应该阻挡的。历史的车轮滚滚,也许我们身处的时代,在后来者眼中会是一段极为不平凡的历史。作为写作者,作为用文学方式感受和思索的个体,我能做点什么,能记录点什么,能挽留点什么,或者说能为正在逝去的物事、时间和人的内心,挽留点什么?文字是挽留,也是祭奠,是怀念,也是自我取暖。正是因为我清醒地看着这一切,目送这一切远去,内心的依恋和疼痛才分外真实。
生活是真实的,因为真实甚至会呈现出某些残酷,我觉得有义务直面这些真实。
结尾部分我数次陷入矛盾,进退维谷,不知道手中的笔该怎么往下写,人物的命运该怎么走,文本要给主人公一个什么样的结局安排?留守是大命题,要举重若轻是艰难的,也是不太可能的,更不敢自欺欺人。这命题沉重到,将文本书写到中途的时候,我有一种窒息般的压抑感。我感觉自己在命运的迷途里独自行走,我就是小哲布,小哲布就是童年的我,更是我那留在乡下每次都哭着追着不让我离开的儿子。最后,慎重再慎重之后,我怀着万分小心的情感,写出了目前的结尾。
结尾是开放式的,留守环境里长大的少年哲布,他将何去何从,继续出走,还是返回乡村重新开始人生?一切都在火车的长鸣声中,在迎头飘落的大雨当中戛然而止。我完全遵守了现实生活的强大逻辑。
《孤独树》对我是一个很大的考验,完成它之后,我甚至好几个月难以动笔再写别的,我感觉自己的热情和心血都在这个文本里耗费殆尽,我像一个面容枯槁已至百岁的老人,在一种被掏空的感觉里搁浅,久久难以从中走出。我知道,这感觉就是孤独,是试图超越孤独的挣扎和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