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手房(李进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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刊发时间:

2018-05-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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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

马六十和婆姨黑梅花买了一套二手房。

马六十、黑梅花,听名字就知道是一对农村婆姨汉子。农村人到城里,一般都是先买二手房。城里人换新房,农村人接旧房。旧房便宜,又省装修。还有一点,一般人不知道,二手房里藏着很多秘密,城里人生活的秘密。

他们买下这套二手房,当然不是要找啥秘密。主要原因是离他的五金店近,这样住家开店两不误。马六十和婆姨在这个城市里开着一家五金店。选择开五金店,是经过了好些年的准备,准备本钱,也看行情。城里人一般都开服装、电器啥的,再不行也要开烟酒、特产店。开那样的店,看着干净、整齐,也能挣大钱。马六十却没办法跟城里人学,开服装店,马六十自认没那样的眼光,城里人喜欢穿啥,他把不准。开电器,没有那么多的本钱。开烟酒、特产店,要熟人多,有单位照顾才行。马六十没有熟人,更不认识啥单位管事的,没办法开。开五金店脏些、累些,城里人喜欢干净,不愿受苦,都不愿意干。一般都这样,城里人不愿意干的,才能轮上乡下人干。城里人不愿意干,但还必须用。灯管灯泡、铁丝电线、钉子螺丝啥的,过日子都要用。城里人也得过日子,也得买这些东西。马六十就开了家五金店,生意也还不错。

生意是不错,就是不稳定。因为房子是别人的,城里人的。这些年,房价一个劲儿地往上涨,租金也是隔一段就涨。有的房东只是涨价,有的房东看他们生意好了,还撵他们走。啥原因不说,就叫他们搬走。马六十没办法,只能找房子搬走。七八年时间,已经换了四五个店面了。现在的这家房东还算好,开了两三年了,还没有要撵他们走的意思。马六十就及时地交房租,交房租的时候,还稍带点老家带来的土产。按理说,拿钱租房子,用不着这样巴结人的,但住家也好,开铺子也罢,谁都不愿多搬家。搬一次,损失一次。尤其是开铺子,那么多的货,搬一次又花钱又受苦。再说了,好容易开熟了,拉了点老买主,换一次店面,就又得从头来。马六十希望的是,能稳定地开下去。当然了,最希望的,是有一间自己的店面。

说实话,马六十这些年攒下的钱,也够买一间店面了。马六十很想买一间,可是婆姨不同意。婆姨想买住房。在先买店面,还是买住房的问题上,马六十和婆姨的意见不一致。马六十的意见是先买店面,说要是买下间店面,就用不着搬来搬去的了,每年还能省下三四万的房租。马六十想的是挣钱,婆姨想的却是过日子。婆姨说,几个孩子还在老家,没人管没人顾的,没娘娃一样。一年也见不上几次面,见了认生,就像是三下旁人一样。老人越来越老了,也没法照顾。这样几头子扯着,哪像个过日子的样子。钱挣少些,够花就行了,一家人在一起才像个家。

婆姨的话有道理,儿女才是他们的命根子,是他们最终的希望。他们有三个孩子,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农村一般规定生两个,但没有儿子的,可以生三个。在农村,他们不算是超生,也不算是儿女最多的。农村,特别是山区,计划生育抓得松些,生四五个的都有。但在城里,就显得太多了。儿女假期过来,或者是有人问起来了,他说三个孩子,城里人就睁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不敢相信他们生那么多,也不敢相信他们能养活三个孩子。他们还真把三个孩子养活了。早些年,他在外面打工,婆姨在家里抓孩子。后来,开了铺子,马六十一个人顾不住,就把婆姨也带到城里来了,孩子留给父母照看。他们只是按月给家里寄钱,供养孩子吃穿,供养孩子上学。几个孩子都长大了,大女儿上高中,小女儿上初中,儿子上小学,都在老家那边上。上得咋样,马六十也不知道。老家那边的教学质量不好,马六十想把孩子转到城里来上。但到城里来上学,得有户口,没有户口就得找人,还得花钱。花钱还不是三个两个,听说入一个学生得好几万。马六十舍不得花冤枉钱,再说了,来了也没地方住。有了房子,就有了户口,孩子就能转过来上学了。这里的教学质量好,孩子就能考上大学了。实际上可能没这么简单,但马六十就是这样想的。

马六十就决定了先买住房。穿衣吃饭量家道,有多少钱,能买多大的房子。大房子、新房子买不起,就想着能买一套小点的旧房子。这套房子的要价正好与他手头的钱差不多,就买下了。房子是六楼带阁楼的。六楼是顶楼,冬天冷、夏天热的,价钱就便宜些。再说了,现在的人,都不愿多爬楼梯,价格就更便宜些。九十多平米的房子,两室两厅,四十多万就买下了。关键是还带着阁楼。阁楼也装修了,铺着木地板。虽说是低些,容易碰头,但住人睡觉完全可以。马六十这些年一直都是前店后屋地住着。说是后屋,但并没有隔开,下面做饭,上面搭着个吊床住着,吊床离房顶也就一米多些,爬进去睡觉还行,坐起来都有些困难。这样一比较,就觉得阁楼上已经很高很宽敞了。要是让他选的话,他倒愿意住阁楼。阁楼还有个好处,老家那边来亲戚了,就可以住下。阁楼那么大,打地铺能住下十几个人。

房子咋住,马六十也想过了,并且跟婆姨合计过了。婆姨说,干啥都得有规矩,住房子更得讲规矩,啥人就得住在啥地方。下面两间卧室,主卧就像是家里的上房一样,得留给老人住。没有个小的住上房,老人住偏房的道理。马六十说,父母怕是不来。婆姨说,来不来的再说,房子先得留着。婆姨这样说,马六十心里就暖暖的,眼睛也暖暖地看着婆姨。父母这些年,拉扯一家人,的确不容易。老也老了,还下地干活,还操心他家的三个孩子。该把父母接过来,叫他们享享清福了。父母在农村住惯了,不一定来。但来不来的,留下一间房子,是一份心。婆姨说,另一件卧室,他们两口子,还有小儿子一起住。两个女儿就住在阁楼上,一边一个,想通着也行,想隔开的话,就中间拉一道帘子。

婆姨这样分,马六十觉得很周到。只是感觉有点委屈女儿。女儿大了,住在阁楼上,出进都得佝腰。佝惯了,到外面腰也伸不直。俗话说,穷养儿子富养女,不能太憋屈了女儿。可是又一想,过去的大户人家,都是把女儿养在楼上面的。楼上就应该是小姐的闺房。电影上也是那样演的,小姐款款地从绣楼上走下来,裙子在楼梯上拖着,感觉像仙女下凡一样,非常好看。不光是过去的大户人家,连外国人都是这样的。马六十记得上初中时,看过一本苏联小说,书中的小姐就是住在阁楼上。他那时候还不知道阁楼是个啥东西,长啥样,就是觉得好。小姐住的地方,一定是好地方。那本小说的名字,小姐的名字都忘了,阁楼倒是记住了。没想到自己家里也有了阁楼,自己的女儿也能住上阁楼了。

这样一想,更觉得婆姨分得好。婆姨比他念的书还少,只上过两年小学,只能识数、认几个字、会写自己的名字。婆姨的名字叫黑梅花。马六十平时不叫婆姨的名字,有事了就叫哎。有一回,婆姨在后面做饭,他在前面看着。铺子里来了几个顾客,马六十顾不过来,就喊婆姨,哎了几声,婆姨没有答应。马六十一着急,想起婆姨的名字了,就喊了一声黑梅花。这回婆姨听见了,就出来了。等顾客走了,他笑说婆姨,这才到城里几天,学上城里人了,不喊名字不答应了。婆姨说,啥呀,锅里炒菜,滋啦啦的,我没听见。你喊黑梅花,我还愣了呢,半天才想起我叫黑梅花。你说也是呀,农村女人苦死苦活的,连个名字都苦没了。婆姨的声音涩涩的。马六十就说,那我以后就喊你名字,说着,就喊了几声,黑梅花,黑梅花。

婆姨噗嗤笑了,说,行了,喊着咋这么别扭。

马六十说,我也觉着别扭。又笑着说,不是我喊得别扭,是你的名字本来就别扭。梅花本来是白的、粉的,叫白梅花、粉梅花都行,你偏叫个黑梅花,哪有个黑梅花?

婆姨说,我本来就姓黑,我大就姓黑,莫不成为了起个好名字,把姓也改了。

马六十说,不会再起个啥名字。你说你大咋给你起了这么个名字。

婆姨说,才不是我大起的,是小学老师起的。

马六十说,你们的老师水平也太低了。

婆姨有点恼了,说,就你水平高!你大水平高!你老师水平高!水平高,咋给你起了那么个名字?马六十,是六十岁了,还是六十斤重?我知道了,怕是考试经常考六十分吧。要是考八十、九十、一百的,不就考上大学了。考上大学,就能娶上个城里女人了,叫啥黑牡丹、黑玫瑰的,就不是我这个没水平的黑梅花了。怨我大干啥?怨我老师干啥?怨就怨,你没那个命。

马六十赶忙说,我早就认命了。你看,马六十、黑梅花,多般配,一听就不像城里人的名字。再看看我俩的穿着,油是油、土是土的,看着也不像个城里人。

婆姨冷着脸子说,人不像个城里人,心怕是像个城里人了。

婆姨看来是真恼了。

马六十赔笑说,开个玩笑,你还真气呀。

婆姨说,我不是气,是怕。前些天你就嫌我穿的不好,今儿又嫌我名字不好。你是到城里了,有钱了,不想要我了吧!

马六十忙说,叫你买件子衣裳穿,那也叫嫌你。我是看着你昏天黑地苦着,穿得又旧又脏,我心里疼的。

两口子平日里很少说啥疼呀爱的,说出个疼字,马六十低下了头。

婆姨说,我不知道穿新衣裳呀!你看这抓铁抓油的,能穿个啥好呢。再说了,紧攒着供娃娃上学,还要买房子呢,哪有个闲钱穿衣裳。

婆姨的声音也软乎了。婆姨是个贤惠女人,从来没讲究过吃穿。到城里这些年了,一点儿都没变,还是个农村女人的样子。马六十一方面觉得踏实,一方面也觉得对不起婆姨,心里还真有些疼。他想着,等将来日子好了,叫婆姨也好好打扮打扮,打扮的就像城里女人一样。

他买房的这家房主就是个典型的城里女人。

房子是通过房产中介买的,直到办过户手续的时候,才见到房主。房主是个女人,四十多岁——也许三十多岁,城里女人的年龄很难看清。同样没有看清的是她的相貌。应该是很清瘦的一张脸,但戴着一副很大的太阳镜,长长的直发又半遮半掩的,几乎没看清面相。衣服也是宽袍大袖的那种,看不出身材的胖瘦来。马六十起初以为她那天是有意那样打扮的,要过户拿钱,不想叫人认出来。或许还有不想让他这个新户主认出来,记住她的意思。但想想又觉得不对,她应该平常就是那样打扮的,那头发、眼镜、衣服,搭配得很协调,与她整个人很相随,与她的气息很相随。

说到气息,马六十想起来了。她身上有一种淡淡的艾草味,有点苦、有点甜、有点臭、有点香,混合在一起,是一种好闻的怪味。城里女人身上一般都有一股好闻的怪味。城里女人身上没有汗臭味,那样的味道,应该是香水味。城里女人一般都洒香水,不会熏艾草。艾草是长在乡村的,城里又不长艾草。也真是怪,女房主身上的艾草味就有些没有来由。

房间里也是一种淡淡的艾草味,马六十在收拾房子的时候,一直都能闻到那种味道,但始终没有找到那股味道的来源。

 

刚过完户,拿到钥匙,马六十和婆姨就张罗着收拾房子。

说是收拾,并没有找装修的,房子本来就装过,用不着重新装修,不必要花那个冤枉钱。收拾也就是打扫,把一些没用的东西扔出去。

只能是一个人去收拾,另一个得留下看铺子。想着刚开始垃圾古董的多些,就留下婆姨看铺子,马六十去收拾房子。

房子有大半年,也许是一年多没住人了,到处都落满了尘灰。地上散乱地扔着些纸箱子、旧书报啥的,显出搬过家的痕迹,但好像并没有搬走多少东西。沙发、柜子、电视机、洗衣机都在,连窗帘、床垫这些都在。马六十知道城里人换一次房子,就换一次家具电器,但这样搬家的,还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他记得家里搬到移民村时,啥东西都装上了,连烧火的柴棒都没拉下一根。穷人搬家是怕过不好,富人搬家是要过得更好。马六十想不到女房主的新家是啥样子,就这个旧房子,他已经觉得很阔气了。地上铺着木地板,墙上贴着墙纸,各处都包满了柜子,顶上装着吊灯,还要啥。装修风格和屋里的摆设也洋气,按时新的说法是文艺气。马六十看着喜欢。马六十虽然没念多少书,但他上初中的那会儿,正是文艺最吃香的时候,满世界的文艺气。马六十也沾了点,只是后来打工赚钱过日子的,把那点文艺气给散没了。满世界的文艺气都给散没了。女房主身上还有些,就不错了。她不光是有点文艺气,还喜欢农村。窗帘是白底蓝花的,沙发是白底蓝花的,像过去农村人穿衣服的粗布。客厅的灯罩像是用麦草做成的,餐厅的灯罩是绣花的,就是农村人绣的那种花。尤其是,餐厅的墙纸是砖样的,顶上拉了许多的绿藤蔓,吊着好几个黄色的葫芦。只是拉的是葡萄的藤蔓,吊着的却是葫芦。她可能是分不清,但马六十分得清。不过,这样已经不错了,坐在下面吃饭,就像农村人坐在葫芦架下、葡萄架下一样。她喜欢农村,马六十就觉得有点亲切。她喜欢农村,最后把房子卖给农村人,这也算是一种缘分。

再一想,她也许就是想这样装修房子,并不一定喜欢农村,谁知道呢。好多城里人周末往农村跑,吃农家饭、住农家屋,高兴得不得了,真要叫他们到农村去,哪个都不愿意去。城里人总有些虚虚假假的东西。

比如说餐厅的暖气片,就装成壁炉的样子了。那样的壁炉,马六十在外国电影上见过,外面是个炉台,里面是红彤彤的柴火,那是真的壁炉。外面是炉台的样子,里面装着暖气片,当然就假了。假是假,但看着也挺好看的。

假壁炉上散乱地放着一些药瓶子、药盒子。那么多的药,咋就扔掉了?过期了?买那么多的药干啥,她有啥病?

假壁炉上还有一个很大的白玻璃瓶,圆形的,广口、窄腰、宽底,很像上初中时,化学课上老师做实验用的一种玻璃瓶,但更厚实,也更好看。马六十说不上那瓶子的样式,只是觉得好看。像一个女人一样,说不出的好看。马六十见过类似瓶子,在哪里见过却想不起来了,应该城里人用水泡花的瓶子。花本来是长在土里的,城里人却喜欢用水泡花。花瓶里的水早就干透了,只留下一圈圈的水渍。花也早就枯死了。枯蔓从瓶口上耷拉到假壁橱上,又从假壁橱上拖到地上,在地上伸出好长的一截。马六十不知道这是一种啥花,竟能长出这么长的蔓来。蔓干枯了,蔓上的叶子也都干枯了,像长虫褪下的皮一样,白森森的,叫人感觉有些不祥。马六十想尽快把枯蔓从瓶子里揪出来,扔掉。可枯根粘在瓶子上了,马六十一揪,差点把瓶子拉倒了。马六十一手抓住瓶子,一手使劲一揪,才揪出来。几片枯叶飒飒地响着,掉到地上了。挂在半空中的一截蔓,没有依附,也随着起来了,但在地上的一截枯蔓却紧抓着地,很不情愿被扯起来,发出筋骨折断的声响来。马六十心里很不舒服,使劲扯起来,很厌恶地把它扔进垃圾桶里,真像扔一条死蛇。忽然,马六十发现,在枯蔓的稍头上,有一截是绿色的。仔细一看,真是绿的。四五寸长的一截绿蔓,两三片猫耳朵一样细小的绿叶。它竟然还活着!马六十想不到它是咋活下来的。主人离开后,瓶子里的水慢慢地干了。花根使劲贴着瓶子,想从瓶子上吸出点水来,可玻璃瓶能装水,却不能生出水来。花根慢慢地干枯了,临死前,把最后的一点水分、一点营养送给花蔓。这截花蔓也很快干枯了,把水分和营养送给下一截花蔓。就这样,一截死,一截生,再一截死,又一截生,一寸一寸,一毫一毫,把营养和水分往下传递,把生的希望往下传递。枯死的藤蔓也不放弃,从地上,从空气中绝望地吸收水分,往下传递,为的是最梢头的那截能活下去。

马六十忽然感动了,他想起家里的一些事情来。听父亲说,太爷是为了避乱,带着一家人跑到六盘山区来的。跑到山里了,还害怕被发现,就在一个深沟的下面,挖了几孔窑洞住下来,在山坡上开出些荒地种粮食。住在那样的地方,连麻雀鹞鹰都找不到,更别说是官兵土匪了。安生是安生了,就是见不上人,太孤了。见个囫囵日头都难,早上十点才升起来,下午四五点就落了。出行也不方便,换点盐巴布匹都困难。到爷爷这一辈,在山头上盖了几间草房,才算是亮堂了。不久,解放了,搞合作化,政府就把他们家迁到就近的村子里。村子在塬上,几十户人家。最初还安生,不久开始了一次又一次的运动。搞运动就得有对象,可村里实在找不出啥地富反坏的。村里其他人要么是本家,要么是沾亲带故的,就爷爷一家人来路不明。来路不明,就有了很多想象的余地。就像一块地,种啥它就长啥;就像一张纸,写啥就是啥。有说他们家是土匪的,有说他们是特务的,反正村里得有个批斗的对象,就把爷爷定了四类分子。大会小会的,都要拉到台上批斗。开始的时候,村里人还知道爷爷是凑数的,批斗也是走走过场。时间长了,爷爷的四类分子似乎就坐实了,批斗得越来越厉害。爷爷气不过,但没办法,为了一家人,只能熬着。没有熬到脱帽子,就去世了。爷爷六十岁的时候,有的马六十,就给他起名字马六十。爷爷去世的时候,马六十刚四五岁,依稀还记得他的模样。记得最清楚的是爷爷戴着高帽子的模样。爷爷去世两三年,才给脱了帽子。不久,包产到户。村里分土地的时候,其他人家分得多,也都分到好地,就马六十一家分的少,还是些薄地。父亲去理论,村里人说是父亲一家人是外来户,本来就没有地,能给分点地,就不错了。

父亲一气之下,想搬到太爷曾住过的地方。跑过去,却连点痕迹都找不见了。山顶上的草房搬家时就拆了,沟底下的窑洞也塌了,连洞口在哪里都找不见了。种过粮食的土地也早就荒了,和周围的荒山连成了一片。窑洞可以重新挖,荒地可以重新开,可住在那里,娃娃上学就没办法了。父亲对几个娃娃上学看得很重,特别是对马六十。父亲指望着他们能考上学,离开那个村子,走出那座山。可马六十弟兄姊妹几个没一个念成书的。其他几个小学毕业就不念了,马六十念得最多些,初中毕业。父亲没办法,只能叹气认命。

父亲是个倔人,娃娃考不出去,他认命了,但他不想叫娃娃们和他一样过一辈子。他一直想着离开那个村子,离开那座山。过了些年,搞移民搬迁,父亲想走,村里人也不想留,一家人就搬到移民村了。移民村土地少,收成不多,主要靠打工。马六十很早就到城里打工了,后来才扎站下来,开起那个五金铺子。马六十一直想着能在城里长久扎站下去。他不是为自己,是为了儿女。他想太爷把一家人带出灾祸,带到六盘山来。爷爷把一家人从山沟里带到山顶上,从没人烟的地方带到村子里。父亲又把一家人带出大山,带到移民新村。每一代人往前都走了一步。到他这一代,他要把儿女从村里带到城里。他来到城里十几年了,打工也好,开铺子也罢,他从来没感觉到自己是城里人。他没有城里户口,没有户口就不算城里人,没有户口儿女都不能再城里上学。获得城里户口的最好办法就是买房子,这座城市规定,有了房子,就有了户口。他现在有房子了,就自然有了城里户口了,是城里人了。最重要的是儿女从今往后,就是城里人了。

马六十小心地把那截绿的花蔓掐下来,托在手掌上,仔细地看着。马六十认不出那是啥花。马六十认识粮食,大麦小麦糜子谷子胡麻豆子的;认识野草,灰条棉蓬冰草苦蒿猫儿头狗牙刺啥的。马六十不认识花,叫不出多少花的名字来。虽说不认识,但花确实活着,花蔓掐断的地方有绿色的汁水,花叶也像地里刚长出来的嫩芽一样,闪着生命的光泽。虽然只剩下一截梢头,没有根了,但有点水的话,它也许能活下去,重新发出根来的。马六十决心救活它。他往那个玻璃瓶里倒了点水,把花蔓泡进去。玻璃瓶太大了,太深了,花蔓泡进去整个给淹没了。马六十觉得这样不行,花草和人一样,也得透气。他翻找出个水杯子,接了点水,泡上了。花蔓在水里,花稍花叶在水上面。马六十不知道它能不能活下来。他盯着看,一个细小的水泡从花蔓断口处长大了、冒起来了,又一个细小的水泡生出来了。有水泡,说明花蔓在吸水;能吸水,说明它能活。马六十这会儿非常希望它能活下去。

 

马六十把屋里扫了一遍,把窗台、灶台擦了一遍,又把地板擦了一遍,就不知道该收拾些啥了。男人家,不会收拾屋子,更重要的是,他不知道哪些东西该扔掉,哪些东西该留下。这家人留下的东西太多了,有几纸箱子衣物,都打好箱子了,也没拿走。这哪像是搬家,简直就像逃亡一样,就把金银细软拿上了,其他的全扔下了。虽然中介、房主都说过了,房子里所有的东西都是他的,由他处理,但不管是留下自己用,还是随便扔掉,马六十都觉得有些不舒服。留下用吧,好像平白无故地沾了别人的便宜,还有点受人施舍的味道。马六十从来都不沾别人的便宜,更不愿受人施舍。扔掉不用吧,有确实觉得可惜了。马六十是过了苦日子的,从来不糟蹋东西。

收拾不下去了,第二天,马六十守铺子,换了婆姨黑梅花收拾房子。

黑梅花找到房子就花了很长时间。黑梅花到城里四五年了,但总是不认路。她觉得城里的路好像都差不多,楼也长得差不多。在铺子附近走走还行,稍走远些,就会迷路。马六十鼓励她到街上转转,买点衣服啥的,她都怯着不敢去。马六十又不能陪着她出去,两个人都出去了,铺子就得关门,铺子关一阵,就是损失。马六十给她说好公交车路线,她也记不住;马六十怂恿她打车,她又舍不得花钱。所以,这几年,她就在铺子附近的商店里买点日常用品,在铺子附近的早市上买点蔬菜啥的,很少出去转街。

她随着马六十看了两回房子,但还是没有记住路,没有记住楼号楼层。找了好半天,才算是找到了。开门进去了,还怕是走错了。定神看了,房子就是。尘土扫掉了,垃圾收拾了,房子显得新了、亮了。黑梅花看着心里喜欢,但不敢相信这就是自己家的房子。房子里没有一件东西是自家的,没有自家的样子,没有自家的气息。住惯了的家里,有自家的样子,有自家的气息。这个房子的气息却是陌生的。她记得刚嫁到马六十家时,有过这样的感觉。结婚好些天了,她都觉得婆家的气息和娘家的气息不一样,她找不到家的感觉。慢慢地,她的气息融入了婆家,婆家的气息也融到她身上,她就觉得是自己的家了。

村子也是,刚开始也是生疏的,但后来,人、房子,包括牛羊鸡狗都分得清了。在农村,谁家的房子就像是谁家的,谁家的娃娃就像是谁家的。最神奇的是,谁家的牛羊时间长了,都像这家的人。模样像了,气息像了。城里就不一样,城里的气息是混杂的,没法分辨。房子是一样的气息,车子是一样的气息,人也是一样的气息。黑梅花一直都不习惯城里的气息。在城里四五年,她一直觉得不是自己的地方。现在明明站在自家的房子里,她还是觉得闯进了别人家。

惶惑好半天,才开始收拾。

收拾屋子,她当然要比马六十在行些。男人家收拾屋子,就像小娃娃洗脸,只顾脸蛋,耳朵背后、脖子根儿往往是不会洗的。只有女人才知道屋子最隐秘的地方,知道从哪些角角落落开始收拾。

女人眼睛最先看到的,总是厨房。厨房装得很简单,下面一圈橱柜,一个灶台。橱柜面子是人造石的,白底带黑点。这颜色新的时候鲜亮,但不耐脏,时间长了,会落下老垢甲。马六十昨天把尘土擦掉了,一些黑黄的油渍却现出来了。柜门是红色的,本来应该是鲜红的,时间长了,成了暗红色,也有些油点子。厨房上面并没有装柜子,只有一个抽油烟机鼻子一样突出在半墙上。油烟机是老式的那种,口朝下,张得很大。里面外面都有一层黄色的油脂子,吸烟管上也是一灰土。黑梅花知道,厨房灶台就这样,天天用着看不出来,时间长了不用,油渍就跑出来了。虽然这样想,黑梅花心里还是觉得这家的女人不勤快,至少在做饭收拾锅灶上不勤快。听说城里的女人都这样,大多吃饭馆,不在家里做饭。就是做饭,也是凑合。城里女人有工作、有应酬,心思本来就不在做饭上面。哪像农村女人,一辈子就是围着地头、围着锅台转。女人苦,农村女人更苦。奶奶、母亲、婆婆,哪个活出个女人的样子。到她也一样。前些年,马六十在外面打工,她一个人在家里,要做饭抓娃娃,又要照顾老人,还要下地干活。在家里的时候,她还感觉自己是个女人,到了地里,她也不知道自己是男是女了。锄草、壅粪这些本来是女人的活计是她的,犁地、摆耧、种糜谷、种洋芋,这些男人的活计也是她的。一到地里,她就换上一身旧衣服,浑身沾满了土,看不出男女来。她有时还换上马六十留在家里的旧衣服。穿上马六十的旧衣服,最初是无意的。但穿上了,好像马六十就在她身边了,马六十就和她一起在干活了,她感觉不孤了,感觉温暖了,甚至感觉马六十的力量也传到她身上了。所以她下地的时候,大多都穿着马六十的旧衣服。村里人都夸她能干,公公婆婆也说她苦心好。大女儿有一回到地里给她送饭,冲着她喊了声爸爸,说她以为爸爸回来了。母女俩笑了,笑着笑着,都满眼的泪花。女儿是想爸爸了,她当然也是,可有啥办法呢。这些年,村里的男人都出外打工,哪家不是家没个家样,男人没个男人样,女人没个女人样。孩子更是,有爹有妈的,却过得跟孤儿一样。男人出去打工,说是为了家,家却散了;大人出去,说是为了孩子,孩子却失了怙。这都是咋了,黑梅花也不知道了。

这回好了,有了房子,一家人就能到一起了,能过上和城里人一样的日子了。黑梅花仔细地收拾着,真感觉是在收拾自己的家。洗干净油烟机抽烟管,洗干净了灶台橱柜。橱柜里还有些留下锅碗瓢盆,两个炒菜锅,黑乎乎的,她不想用了,就没有洗。几个碗碟盆子的,她也不想用了,但还是洗出来了。洗干净了,也许还有用处。她想不通,好好的锅碗,这家的女人咋就这样扔掉了。

扔掉的东西不止这些。上阁楼的楼梯下面,装成了柜子。柜子上小下大,是三角形的,分成三层。最上面一层放的是包,各式各样的包。有男人背的,女人背的,还有些是文件包。她把柜子里面擦干净,又把那些包上面的尘土擦干净。擦干净了,那些包看着像是新的。仔细看了,才发现这些包全是新的,有几个包里衬包的纸和泡沫塑料都没去掉,包根本就没用过。不用,买这么多包干啥?新新的,为啥搬家没拿?黑梅花想不明白。

她盯着那些包看着,在一个包上看到了一行字,“西部大开发座谈会纪念”。她上过几年小学,认识一些字。认出这几个字,她才一下子明白了,这些包都是开会发的。城里人过年过节的,就发东西。当官的人家,没年没节的也有人送东西。这家人可能当着啥官,经常出去开会。开会发的包,这家人看不上,就塞在那里了,搬家的时候也没拿。

看不上用了,我们用。黑梅花心里说。她把那些包都分开了,有两个马六十能用,三个自己能用,还给大女儿分了三个,小女儿分了两个,儿子分了三个,就这样,还没有分完。剩下的,拿回去送给亲戚,就说是新买的。

她把那些包又一个个小心地放到柜子里,这回感觉放的是自己家里的东西。她忽然心里一惊,这是咋了?咋能贪念别人的东西呢!自己从来没有这样贪念过别人的东西。回去叫马六十打电话找那家人来,把他们的东西都拿走。

最下面一层是放鞋的。拉开柜门,满柜子的旧鞋。拖鞋、布鞋、皮鞋都有,还有几双皮靴子。这几年,连农村女人都穿皮靴子,黑梅花也想买一双的,但前些年下地干活,穿不成,这几年到城里了,没舍得买。皮靴子只是沾了浮土,擦干净,黑亮亮的,要是穿上了,谁也看不出来是穿了别人的旧鞋,只是看着好像有点小,自己怕穿不上。城里女人脚小,腿细。黑梅花也就是这样一想,并没有试着穿。她把鞋子一双一双地整出来,只有一只拖鞋是单个的,其他都是成双成对的。只是旧了,没有一双是破的,都还能穿。黑梅花心里又是一阵叹息。

叹息过了,她才发现,所有的鞋子都是女式的,没有一双男人的鞋。这个家里没有男人?女人是个寡妇?寡妇急急慌慌地搬家,是又嫁人了吗?她在城里这几年,也知道城里人爱离婚,过得好好的,说离就离了。这家的女人也是离了又嫁了?

黑梅花心里闪过几个疑问,她又赶紧把这个念头掐掉了,平白无故的,把人家想成个寡妇,这不是咒人吗。她把鞋柜里面擦干净了,把鞋子也一双双地擦干净了,整齐地摆进鞋柜里。连那只单个的拖鞋也放进去了,另一只也许还能找见呢。她想。她还想,女人还会来拿这些鞋子吗,要是不来拿的话…….有这样的想法,她觉得不好,但在心里,她甚至有些希望她不会来拿。

鞋柜上面是一层敞门柜子,散乱地放着几把雨伞,几双旧手套,还有口罩手提袋啥的。一把红色的雨伞,已经坏了,半边能撑开,半边耷拉着。两把塑料雨伞还能撑开。手套口罩也全是女式的。还有一个旅行箱,紫色的,给啥东西压了,有点变形,拉链也没有完全拉上,像撇着嘴。黑梅花犹豫了一阵,还是把箱子打开了。里面空空的,只有一张粉红的火车票。夹层里有点鼓囊,掏出来,是一叠裤头,还有几个避孕套。避孕套她见过,但那样的裤头她却没有见过。不是平常穿的那种,好像是塑料做的,很薄。女人为啥穿那样的裤头,她不知道。过了好半天,她才想明白了。那样的裤头装在旅行箱里,明显是出门才穿的。出门不好洗,穿脏一个,扔掉一个。那她出门为啥还带着避孕套?她是跟自己的男人出门,还是和别的男人?听说城里人对那事很随便,男女对上眼了,就睡到一起了。也就是听说,黑梅花不敢相信那是真的。那样的事,咋能随便呢。前些年,马六十在外面打工,几个月大半年才回家一趟,她有时候也想,不想是假的。想了,就对别的男人多瞅了几眼。也就多瞅了几眼,她都觉得对不起马六十。村子是移民村,杂人杂姓的,也有男人想占她便宜,话来话去,动手动脚的事情也有过。她感觉不到也就过去了,要是感觉到了,她就觉得那个男人很恶心。也就那样,她都觉得自己脏了,马六十回来,她都怕他看出来。

这会儿手里拿着避孕套,还有那种女人的裤头,她虽然是个女人,又是一个人在屋子里,但黑梅花还是有些脸红心跳,好像是被人看见了,好像那些东西是她的,好像她要做啥事一样。她赶紧把裤头避孕套原样装进去,把箱子拉链紧紧地拉上了。拉链拉住,箱子嘴也不撇了,瘪下去的地方也起来了,鼓囊囊的,好像装满了东西,好像藏着很大的秘密。

中午到铺子里吃饭的时候,她几次想把这个秘密说给马六十,但刚想说,脸就红了。红了几次脸,也没能说出口来。马六十以为她是高兴的,也没有追问。黑梅花就被这个秘密压得饭都没有吃出滋味来。

 

下午,黑梅花主动去收拾房子。

她从铺子里拿了个电水壶,还有个电磁炉过去。电水壶、电磁炉都是进货的时候,厂家送的,还有电饭锅啥的。铺子里用的就是,她还攒了一套,准备着有新房子用的。这会儿虽说房子还没收拾好,急着拿过去,就是想在那个房子里放点自家的东西。全是别人的东西,没有自家的东西,感觉房子不是自家的。

两件东西放在灶台上,黑梅花心里踏实了些。她开始收拾储藏室。

储藏室连着厨房,不大,很潮,很乱。里面用木板隔出四五层来,每层都堆满了东西。有几个奶粉罐,铁的,挺好看。打开看,两个是空的,一个里面装着些杂粮,豆子小麦的掺和在一起。城里人肉芽菜芽的吃多了,也想着吃点杂粮。在黑梅花的心里,粮食是不能糟践的,不过这些粮食已经有了霉味,只能倒掉了。还有一个里面是半罐暗红的辣椒面,起了白虫子,把黑梅花吓了一跳。黑梅花是农村女人,但她还是怕虫子。有几个糖果盒、方便面盒,里面也装着些调和面啥的,黑梅花不敢再打开看了,她怕再有啥虫子钻出来,就倒掉了。有一个小竹篮,里面有些干叶子。干叶子的空里又伸出几根嫩芽来,像扁豆芽一样,又细又黄。她把干叶子清出来,那几根菜芽还在,细细一看,是从竹筐下面长上来的。她把竹筐翻过来,发现竹筐下面竟结着两块生姜,是新鲜的,润湿的,又生了根,紧紧地抓住竹筐。房子空了一年了,咋会有新鲜的生姜呢。这要是城里人,一定想不通。黑梅花是农村人,想了想,就明白了。这家人买了生姜,本来是放在竹筐里的。时间长了,竹筐里的生姜发芽生根了,没人管,它慢慢地长大,在竹筐下面结出新的生姜来。还没人管,新的生姜在下面又生根发芽了。农村人家地窖里放洋芋萝卜,时间长了不管,也就这样,洋芋芽萝卜苗在地下、在暗处,也能长疯了。黑梅花记得,村里有家人,搬到城里去了。走的时候,忘了地窖里的洋芋萝卜。洋芋萝卜却没有忘了生长,它们的芽在地下攒足了劲,冲开了地窖口,挤挤挨挨地长出来,看得人心惊。长出叶子还不算,还开了花,下面一定又结上新的洋芋了。没人管的话,它们会一年一年地长下去。黑梅花想,要是农村人都进城了,那些麦子豆子糜子谷子的,没人种,没人管,是不是也会这样自己生自己长呢?

黑梅花就能想到这些,再多的她不会想,也没时间想。她得紧赶着把房子收拾出来。

隔板上还有两个玻璃瓶子,里面红红的,不知是醋还是酱油。一个没开口,满满的;一个开了口,剩下半瓶了。黑梅花把瓶塞拔开,闻到一股浓重的酒味。是红酒。这家的女人也喝酒?一个人在家里喝?为啥?

地上一个泡菜坛子,上面扣着个碗。坛子重重的,好像里面还有泡菜。黑梅花不敢揭开碗,只把坛子挪出来,等马六十来了倒掉去。地上还有些石头,大大小小、奇形怪状的,不像是腌菜用的,像是捡来玩的。好多城里人都是,到河边、野地里捡石头玩。做了底座摆在家里,还有的卖了赚钱。黑梅花不明白,一个石头有啥好玩的。移民村那里过去是河滩地,满地的石头,年年往出捡,就是捡不完。她见了石头就泼烦。她把那些石头都收拾出来,扔进垃圾袋子里了。有一块石头不一样,仔细看,是石头刻出来的人头,细脖子、长脸、深眼窝,像个外国人。这个石头像她留下了,留下干啥,她不知道。

石头清理完,地上开阔了,显出些洒在地上的米面来。不管是城里人,还是农村人,米面都得吃。墙角处还有一卷黄纸,发潮了,上面有些水印。翻开看了,是黄表纸,里面还包着些印好的纸钱。女人的啥人去世了,她给烧纸呢?城里人的坟不知在啥地方,人都在马路上烧纸。黑梅花刚来城里的时候,有一天擦黑的,看到马路边到处是烧纸的人,还把她下了一跳。

她赶紧把那些纸装进垃圾袋子里。纸卷下面有一个黑乎乎的罐子,拿出来,是个熬药的砂罐,和农村人用的砂罐一模一样,和她家里用过的砂罐一模一样。婆婆一直有病,不愿到大医院里去看,就找个小铺子,抓些草药回去吃。黑梅花给婆婆熬药,熬出半碗黄汤,婆婆皱着眉头喝下去。喝了些草药,婆婆的病不见好,也没坏下去,就那样熬着。农村好多老人都这样。想不到城里人也熬草药,还用的是一样的砂罐。看到这个砂罐,她忽然觉得和城里人近了一些,和这家人近了一些。

收拾完储藏室,就开始收拾主卧室。

主卧连着阳台,显得很大。阳台上有一个洗衣机,一个烫衣板,还有些半瓶的洗衣液、半袋的洗衣粉啥的,一件旧线衣,几只旧袜子,也还有几块烂石头,显得很脏乱。靠近窗子的原因吧,尘土也多。好半天才收拾干净了。其他的都没用,不知洗衣机还能用吗。好像是全自动的,她还不会用,叫马六十过来看看再说。

主卧里没有床,地上放着个席梦思床垫。是床给搬走了,还是这家人就睡这样个床垫,黑梅花不知道。床头那边墙上从高到低装了三块搁板,那应该是放婚纱照的地方,现在却是空的。要是在的话,就能看看这家人到底长啥样了,尤其是这家的女人。黑梅花边收拾东西的时候,边想女人的模样,就是想不出来,模模糊糊的,只是个影子。影子还是马六十说的,马六十见过那女人,也没看清她的模样,说那女人留着长头发,穿着宽衣服,带着大眼镜,好像故意不让他认出来。这又是为啥呢?认出来了也不会跟她家攀亲戚。也说不定就是怕农村人跟她攀亲戚呢!城里人就这样,本来的农村亲戚都不愿意认的。这样想过了,黑梅花又觉得想多了。谁搬家还能把婚纱照给扔下呢,就是搬多少次家,也不会把婚纱照给丢掉。黑梅花和马六十结婚的时候,也照过几张,最简单的那种,但她一直都保存着。搬家的时候,都是用床单包好了,怕给蹭坏了。要是往来搬家的话,也一定要拿过来,就摆在这几个搁板上。

她用抹布擦搁板,却擦出一只手镯来。不知是玉的,还是翡翠的,绿莹莹的非常好看,只是断成两截了,成了两个半环。黑梅花在电视上看过,知道这样的一个玉石手镯,好的要几万、几十万呢。这么贵重的手镯咋就弄断了呢?黑梅花觉得可惜。她把两截对在一起,看着完整了。要是用啥胶水粘一下,也许还能戴呢。黑梅花记得小时候,家里一口缸破了,都是找人箍起来。装水不行,还能盛米面、腌菜用。

没想到的是,在另一块搁板上,又擦出一对耳坠来。耳坠顺着抹布,掉到地板上了。她捡起来看,是白色的,有花纹,吊着细穗子。黑梅花细细地擦干净了,银亮银亮的。不知是银子的,还是白金的。要是银子的,还便宜些,要是白金的,就值钱多了。值钱多少,这是人家的。手镯断了,可能是人家不要了,耳坠子很显然是放在上面,忘记了,搬家的时候没有看到,落下了。人家不要的东西,可以留下用,人家落下的东西,那要还给人家。黑梅花把两截断镯子,一对耳坠子都放回到搁板上了。

黑梅花开始收拾衣柜。衣柜是包出来的,没法搬走。衣柜很大,从房顶到地上,占了一面墙。最上面是一层小门柜,太高了,够不上,黑梅花没有打开看。下面是衣柜,三个大玻璃门,推开看,同样还留下不少衣服,挂着的、叠着的,还有散乱地放着的。衣服的姿势好像是随时等着主人来用,好像是主人家昨天才取用过。细看,衣服上落了一层浮土,显然是很长时间没穿过了。

黑梅花把那些衣服一件件地拿出来,到阳台上,把浮土轻轻地拍掉了。羽绒服、小棉衣、外套、裙子、裤子、秋衣,啥衣服都有。全是女人的衣服,没有男人的。是有一件男人的衬衣,蓝方格的,但还装在盒子里,没有拆开。看来女人真是一个人过的,家里没有男人。但这件男人的衬衣,又是哪来的?搬家的时候,为啥又扔下了?黑梅花想不通了。收拾了一天屋子,她好像发现了一些秘密,好像知道了女人的一些事情,好像女人就近在眼前了。可是越收拾,女人的秘密好像越多了,女人的形象越模糊了,越远在天边了。

真的是远在天边。黑梅花觉得,自己和女人相比,一个在地下,一个在天上。自己这些年,苦死累活的,没穿过几件像样的衣服,没有几天打扮得像个女人。看着女人留下,应该是不要的那些衣服,黑梅花心里有些酸。

女人留下的东西,叫黑梅花知道了女人的一些不堪,但这些东西像一面镜子,也把黑梅花自己的一些不堪照出来了。

黑梅花默默地收拾着,手脚都变得慢下来了。突然,在一件秋衣下面,出现一堆头发,女人的头发。她感觉那是女人的头,吓得尖叫了一声,脑子里闪出很多恐怖的念头。她真想跑到铺子里,把马六十喊过来看。但她毕竟是农村女人,胆子大些,不习惯一惊一乍的。定下神来看,不像是人头,就是头发。小心地拿起来,是一个假发套。真头发做的,烫成波浪卷儿,染成淡紫色。

黑梅花忽然笑出声来。她不光是笑自己把假发当成了人头,还笑城里女人的头发原来都是假的。难怪那些女人,头发今天一个样,明天又一个样,看着那么漂亮,原来都是假的。她笑着把假发搭在自己头上,心里说,弄假的谁还不会呀。她不知道搭上假发自己变成啥样,在衣柜玻璃上看,看不分明。她又到卫生间的镜子上看,这回看清了。镜子里的自己烫发披肩,一下子变得洋气了许多。只是假发没有戴好,还露出自己的头发。她对着镜子,把假发慢慢地戴端正,把自己的头发完全盖住了。这会儿再看,根本看不出是假发,就像是自己的头发。长发披肩的样子是她睡梦里有过的,是她心底里有过的,但就是从来没有这样收拾过。前些年在村里的时候,田里爬,土里刨的,没办法,也没那个心情。这几年到城里,也是缠电线、抓螺丝的,也没那个心思。这会儿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真像是做梦一样。

就当是做梦吧,要做梦就做个全乎的梦吧。她忽然想起女人的那些衣服来。她走到卧室里,把那些衣服挑出几件来,选定了一件白底碎蓝花的裙子,裙子的式样她说不上,反正看着好看。她把卧室的窗帘拉上了,把自己的衣服一件件脱下来,脱得只剩下内衣。胸罩旧了,松松垮垮的,平日里并没在意,但这会儿看着很碍眼,她一下子揪下来了。还有裤头,裤头少,洗得勤,线缝都开了,她缝补过了。这会儿不看,她都觉得难为情。她想起女人的旅行包里有一沓裤头,她遮住身子出去拿了一件来换上了。她把挑出来的裙子穿上了,裙子有点紧,她还是穿上了。一双肉色的丝袜,也穿上了,丝袜可松可紧,好穿。她站起来,穿上鞋。自己的鞋这会儿穿上,显得非常难看。她从鞋柜里拿出一双短靴子来,穿上了。鞋有点小,夹脚,靴筒也有点窄,勒腿,但她还是硬登上了。她这会儿没有一点穿别人衣服的感觉,她好像有点兴奋,又有点跟人赌气的意思。

都穿好了,她又到镜子前去看。镜子里的自己一下子变年轻了,变好看了,变得连自己都认不出来了。镜子里简直就是个城里女人,她这会儿不是看自己,就是看一个城里女人。她盯着镜子看,镜子有点小,看不到全身,她就踮起脚尖看。看着看着,她真有些恍惚了,感觉这就是自己本来的样子,感觉自己这会儿是穿好了要到街上去转街,要到单位去上班。但镜子里的自己不走,她也迈不开脚。她有些喘气,身上脸上有些热。镜子里的自己脸也潮红了,黑里透红的,那是自己的脸,但身子不是自己的,手脚不是自己的,连心也不是自己的。

她真感觉控制不了自己的心了,她的心被镜子里的自己控制了。镜子里的自己走开了,走到卧室里,是熟悉的卧室;走到客厅里,是熟悉的客厅;走到厨房里,是熟悉的厨房。她好像在这里住过好些年了,一点儿陌生感都没有了。她边走边看着,像看着自己的家。她还看了看窗外,窗外的样子也似乎是熟悉的。她还想到阁楼上去看看,去看啥她不知道,就是想上去看看。她踏上楼梯,楼梯有些陡,裙子有些紧,鞋也有点不合脚,但她还是往上走。阁楼上却有些陌生,走到别人家的感觉又出来了。她赶紧往下走。穿着高跟鞋下楼梯,更不好走,一下子就踏空了。她栽倒了,滚下来。幸亏是假壁炉挡住了,没有摔得很重。假发歪了,一只鞋子掉了,裙子的扣子也崩掉了。她一下子就清醒了,一瘸一拐地跑到卧室里,把身上的衣服全脱掉,把自己的衣服又换上了。

她跌坐在床垫上,好半天才缓过神来。缓过来了,她也没有动,愣愣地坐着,脑子里空空的,心空空的,整个人都像是给掏空了。直到感觉膝盖那里有点疼,额角那里也有点疼。大概是摔倒给蹭破了。膝盖破了,藏在裤子里,谁也看不出来;额角要是破了,马六十问起来,咋说呢。她赶紧到镜子上去看,额角那里有点红,但没有破,她心里安稳了些。她又看了看镜子,镜子里是自己微黑的脸,是自己的身子,自己的手脚。刚才镜子里的那个女人不见了,一点儿痕迹都没有了。但她分明又看到了那个女人还在镜子里,虚虚的有个影子,好像印在镜子里了。黑梅花想,马六十要是看镜子,不知能不能看到。她要是看到了,会咋想?他要是看到自己今天样子,又会咋想呢?

黑梅花忽然有些伤心,从来都没有过的伤心。她感觉眼泪就要涌出眼眶了,哭声就要冲出嗓眼了,但她还是压住了,没有哭出来。她已经隐忍惯了。

 

回到铺子里,她还感觉乏乏的。马六十问她收拾得咋样,她随便答了两句。她答话的声音哑哑的,就像真哭过了一样。好在马六十没有在意,马六十是个粗心的人,很少在意她身上的变化。有时候,她穿一件新衣服,马六十好几天才能看到。平日里已经习惯了,可是今天,她就对马六十有些怨。又一想,马六十要是真问起来,她不知该说些啥。她心里装不住事,也许会把穿别人衣服的事说出来,也许还会哭出来。她还真有些想哭出来。这一天真奇怪,黑梅花觉得自己有些多愁善感了。

黑梅花默默地做了晚饭,吃饭的时候也是低了头不说话。马六十端起饭碗,就来了个顾客。回来吃了半碗,又来了一个顾客。第三个顾客来,黑梅花赶出去看了。两人就没顾上说话。平常就是这样,但是今天,黑梅花觉得,饭都吃不好,这样过日子,图个啥呢。

想是这样想,铺子还是一直开到十点钟。平时就这样,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吃住都在铺子里,开着门,有时还进来换灯泡线板的,能卖点钱。更不可能有啥周六周天了,过年过节都没几天休息。黑梅花觉得,还是城里上班的好。不过,她没有说出来。

关了门,爬到吊床上睡下了。黑梅花才说,房子里还留着好些东西呢。

马六十说,就是,我也看着有些东西呢。

黑梅花说,你跟人家咋说的?

马六十说,说啥?

黑梅花说,那么些东西,人家要不要,你也不说。

马六十说,我也没管还有那么多的东西。

黑梅花说,你不是看了几回房子吗?

马六十说,你也看了着呢。

黑梅花说,价是你说的。

马六十说,价是跟中介说的。

黑梅花说,中介咋说的?

马六十说,中介说的是囫囵话,就说整个房子都是。

黑梅花说,人家说没说房子里的东西。

马六十说,说是没说,我觉着是包着东西的。城里乡里一个道理,在农村买别人的院子,院子里的果树、园子里的韭菜,不能单算钱吧?

黑梅花说,果树韭菜拿不走,东西能拿呢。

马六十说,拿走拿不走的,道理一样的。

黑梅花说,道理是道理。你跟人家说开了吗?没说,好像是咱昧了人家的东西。咱穷是穷,不明不白的东西咱不要。

马六十说,对着呢。我记得中介好像说过电视机、洗衣机、沙发啥的,还说过我们搬进去就能住,不用再买的话。

黑梅花说,还有衣服、鞋啥的,说了吗?

马六十说,小东西没说。

黑梅花说,你还是打电话问问。

马六十说,今天晚了,我明天问中介。

黑梅花说,衣服、鞋啥的是房主的,最好问问房主。要是拿的话,叫她快来拿了去。

马六十说,房主的电话不知道。

黑梅花说,中介知道呢吧?

马六十说,我明天问。

黑梅花这才心安了些,但还是没落到实处,翻了几次身,吊床咯吱咯吱地响了一阵。马六十也翻了几次身,吊床吱吱嘎嘎地响了一阵。

干了一天的活,累了,两个人还是都睡着了。

早上起来,黑梅花想起昨天的事,不想去收拾屋子,就说电视机、洗衣机那些东西她不会弄,她看铺子,叫马六十去收拾。马六十这些年开五金铺子,电线电路的,学了些。闲了,还爱摆弄个电器啥的,电饭锅、电磁炉坏了,他都能鼓捣好。

房子里的那些电器,不知道人家要不要。不要的话,收拾好了还能用;要的话,就用不着收拾了。婆姨说得有道理,应该问好一下,不明不白的东西,不能用。

他就给中介打了个电话。

中介可能早就忘了他,删了他的电话。接了电话就问,先生你好,买房还是卖房?我们是大型房产中介,不管是买房还是卖房,保证你满意。

等中介把一大堆话说完,马六十才说,我前几天在你们那里买了一套房。

中介马上说,是吗?房款付清了吗?是要办贷款还是过户?你放心,不管是要办贷款还是过户,保证你满意。

马六十说,房钱都给了,过户手续也办了。

中介的口气立马变了,质问道,那你还有啥事?手续做过后,我们一概不负责了。

马六十小心地说,我不是找啥事,我就是想问一下,屋子里还有些旧东西,咋办?

中介说,旧东西?你自己扔掉不就行了。

马六十说,不知道房主人家要不要,麻烦你给问一下,我不知道她电话。

中介很不耐烦地说,哪个房子,你说,我查一下。真是麻烦。

马六十说了小区楼号房号,那边就挂了电话。

过了一会儿,中介回过电话来,就说了四个字,问了,不要。就又挂了电话。

中介的态度这样,马六十没法计较。有那四个字,他就放心了。收拾屋子的时候,心里也好多了。

他先收拾电视机。电视机是很大很厚的那种,早过时了,不值钱,也不好搬,但接上电,按下开关,屏幕亮了,只是没有图像。找到机顶盒,开了,还是没有图像,应该是欠费了。城里就这样,水电煤气电话啥的,都是先交费才能用,没费就停了。等搬进来住的时候,再去交费,或者干脆把铺子里的户转过来。

铺子里有个小电视机,是前几年房东家淘汰的,300块卖给他了。300块钱买个电视机,他以为沾了便宜,以为是房东照顾他。过了几天,一个收旧电器的,把三轮车停在铺子门口,进来买螺丝。马六十看他是个乡下人,正好三轮车上有个电视机,就问价钱。那人说,你要的话,150块,我100块收的。马六十没有回价,那人又说,真心要的话,130块也行,我从楼上背下来,就挣个苦钱。马六十赶紧说,我就是随口问问,我有电视机呢。说着,还朝自家的电视机努了一下嘴。那人顺着马六十努嘴的方向看过去,看到了电视机,就说,老板,你是想卖掉旧电视吧,你这个小些,不过不用从楼上背下,我也给你100块,咋样?马六十忽然就动气了,大声说,我不买也不卖。

他动气实际上是冲着房东的,也是冲着自己的。他气房东这样算计他,也气自己笨,多花了200块钱。

马六十这会儿想起来,就觉得,房子里留下的电视机是给他的补偿。父亲一直都给他说,娃娃,要吃亏呢,吃了小亏,有大补偿呢。他一直按着父亲的话做的,一直都吃亏,可很少得到过补偿。这回算是真得到了。不光是电视机,屋子里留下的这些东西,都是给他的补偿。这样一想,他心里豁然开了,没有受人施舍的感觉了。

机顶盒旁边还放着个DVD。他家里没买过,但他还是鼓捣着会用。插电,按开关,灯亮了,嘶嘶响着,软驱一出一进的,很顺溜。找个光盘放上,应该就能看了。洗衣机也是,通上电,按照键盘上的指示,按下按键,水就往里面淌。水淌满了,就转起来。马六十没往里面放衣服,就让它空转着。这样洗洗也好,城里人懒些,啥东西都放在洗衣机里洗。

煤气灶有些问题,不打火。煤气“岀出”地响着往出冒,就是不见火。马六十拿打火机点了,火苗一下子窜上来,差点烧了他的眉毛头发。他试着一手拧开关,一手点打火机。煤气一出来,就点着了。蓝火苗热烈地烧着,马六十看着高兴。有了火苗,就有了家的感觉。

热水器却打不开。热水器也用的是煤气,但和煤气灶不一样,没地方点火。马六十试了好多种办法,就是打不开。他想尽快把热水器收拾好,收拾好了,就能洗澡。铺子里吃饭睡觉没问题,就是没办法洗澡。他和婆姨有时候到附近的澡堂子洗洗,但那要花钱,所以大多时候,都是用湿毛巾擦擦。擦洗不干净,身上就一直有味道,农村味。爱干净的城里人就会嫌弃他们。城里人嫌弃农村人,往往就是嫌弃农村人脏。不是心脏,农村人心是干净的,是身上脏。农村人没条件洗澡,再说了,天天跟土打交道,也习惯了。城里人不一样,把洗澡看得很重,有些人天天要洗澡,还有些一天要洗几次澡。马六十觉得,一天洗几次澡,就有些过了。但现在在城里住下了,就得洗澡,要想成为城里人,就得洗澡。尤其是孩子们,以后就是城里人,就得学城里人的习惯。

这样一想,马六十觉得热水器是个大事,得找人来修修。他想起楼道里贴着些小广告,修水暖、通下水啥的,不知有没有修热水器的。他开门出去看,楼道齐人高的地方满是小广告,花花绿绿的。有些是纸片,有些是印章。印章比纸片好,想撕撕不掉。有个蓝印章就是修热水器的。马六十打过电话去,对方接了,问了小区楼号房号,说马上就到。马六十刚想问价钱,对方就已经挂了电话。

洗衣机还转着,马六十过去看。还没等转停,就有人敲门。隔着门问,说是修热水器的,还真快。开了门,进来一个小伙子。小伙子好像熟门熟路,进来就径直地走进储藏室,热水器就在那里挂着。马六十有些纳闷的时候,小伙子已经在热水器上拧了几下,又出来把洗手盆上的水龙头把手转了个方向,再抬起来。水龙头出水了,那边的热水器也响起来。小伙子又到卫生间,还是把水龙头转了个方向,抬起来,水喷射出来,这边的热水器又响起来,里面闪着红蓝的火苗。马六十这才明白,热水器的开关就在水龙头上。热水器好好的,是自己不会用,白白找了个人来修。他还在这样想的时候,小伙子说,好了,五十。

马六十说,五十?这么贵?马六十说的是普通话,有意无意说出普通话来,连他自己都有些憋。

小伙子说,上门二十,修理三十,都这价。小伙子说的不是普通话,有点六盘山一带的口音。

马六十说,你又没修。

小伙子说,没修咋好了?干了活不给钱是不是?

马六十说,不是不给,是你要得太高了。

小伙子说,上门二十,修理三十,就这价。这会儿嫌高了,玩人呢!

马六十说,老乡,便宜点。马六十用了老家的话。

小伙子说,啥老乡,我干活挣钱,你给钱。

马六十知道遇上愣头青了,就赶紧往出掏钱。掏出一把零钱来,数了数,只有三十八块五。他拿着钱,尴尬住了。

小伙子不接,看着他,眼神中的意思很明显,不够,再掏。

马六十说,身上就这点钱,真没有了。

小伙子又盯了他几眼,一把抓过钱,转身就走了,边走边说了几句不干不净的话。

马六十想追上去理论,又忍住了。他呆站着,有些恼,也有些愧。每当被城里人涮了,他都是又恼又愧。这回被老乡涮了,他觉得更恼更愧。他本来想热水器修好了,先洗个热水澡,这会儿一点儿洗澡的意思都没了。也不想收拾房子了,就回铺子里吃午饭。

吃饭的时候,他只说电视机、洗衣机、煤气灶都修好了,没说修热水器的事。婆姨听了,满脸的高兴。

 

吃过饭,马六十想了想,还是自己去收拾房子,要是婆姨去了,遇上这样的事,更不好。听说城里还有些人,假装查水表修煤气灶,进门抢东西欺负女人。抢东西家里没啥,女人要是给欺负了,那还咋活。看来住在城里,啥事都还要提防着些。以前看到城里人铁门铁窗的,谁敲门的话,还要隔着门镜看半天,这会儿也理解了。

他进屋先试了一下热水器,水龙头往右边一转,抬起来,水淌出来,热水器就开了。一会儿,水龙头里就有了热水。马六十苦笑了一下,吃亏长见识,有啥办法。想想,房主留下这么多东西,自己占便宜了,占了便宜就得吃点亏。吃亏也不大,才几十块钱,再说了,是占城里人的便宜,吃老乡的亏,也算值。遇上事情了,马六十总是这样解劝自己,解劝开了,心里就好些。

他又开始收拾房子。

阁楼上还有些电器。最显眼的是一套卡拉OK,一对高大的音箱,一台播放机,都整齐地摆放着,只是落满了尘土,几个话筒散乱地放在各处,话筒线蛇一样缠绕着,还保持着最后一次用过的样子。这样的卡拉OK机,他好些年前就见过,那时候他还在城里打工。年轻人精力好,白天干活,晚上没事干,心里燥,就和工友到外面唱卡拉OK。那时候唱卡拉OK,有些在房子里,更多是在大街上。房子里要钱多,他们进不去,大街上便宜,一块钱唱一曲。天一擦黑,卡拉OK摊子就摆出来了,放开音乐,一会儿男男女女的围起一大圈人,有城里人,有乡下人,有本地人,有外地人,互相不认识;有唱的,有听的,有看热闹的,还有故意挤出挤进揩女人油的。女人尖叫一声,或者是骂几句,都被卡拉OK的声音淹没了。卡拉OK音量开得很大,唱歌的人也扯着嗓子吼,半条街都给震动了。马六十那时候年轻,听着感觉很带劲,有时候也花几块钱吼上几嗓子。马六十不爱唱歌,五音不全,就是想发泄一下。大多数时间不唱,就是听着、看着,累了,觉得没意思了,才回工地上去睡觉。

马六十那时候就没想过哪一天自家买一套卡拉OK,这会儿还是觉得它没啥用。他不爱唱歌,婆姨黑梅花也不会唱歌。也许孩子们喜欢呢,他想。这些年他一直在外面跑,见面少,有时候连孩子的模样都忘了,孩子喜欢啥,不喜欢啥,他真的不知道。好像小女儿有点喜欢音乐,上小学的时候,嚷嚷着要参加学校的音乐兴趣班。参加兴趣班,就得买电子琴。电子琴要一千多,马六十没舍得买。女儿抱怨了几次,也就罢了。马六十当时给女儿说的,也是给自己说的理由是,学习最重要,学那些乱七八糟的,影响成绩。这几年他才知道,城里人把孩子的学习看得比啥都重,不光在学校里学,还让孩子参加各种辅导班,请老师在家里辅导。不光是学知识,还学钢琴、电子琴、手风琴,还有画画,写毛笔字啥的。说是要孩子全面发展,要孩子不输在起跑线上。自己的孩子呢,除了在学校里学的那点,再啥也没有了。学校也不好,考试也考不过城里孩子,已经是输在起跑线上了。想想,真是有些不公平。这样不公平的事情多了,马六十很少想,她这会儿想的是,有些对不住孩子。

他想把卡拉OK收拾好,孩子们来了,想唱就让他们唱一唱。他接上电,找到开关,却不见机子响,话筒也没有声音。鼓捣了半天,还是没有声气儿。也许是自己不会弄,也许是坏了。自己不会弄,慢慢找人再看。这会儿他不想找人来,怕跟修热水器的一样,涮他。就算是坏了,也舍不得扔了。卖给收旧电器的,也许能换百八十块钱呢。就是摆在那里,也是一件家具,挺好看的。再说了,阁楼上很空阔,没有多少东西。

拐角处还有个电脑桌,上面放着个电脑。也是很老的那种,鼻子疙瘩一样。电脑桌是蓝色的,电脑也是蓝色的,这家人好像喜欢蓝色。喜欢是喜欢,却还是扔下了,应该是换了新的了。有了新的,就不要旧的了。马六十家里从来都没有买过电脑,新的旧的都没有。他不会用,也觉着没啥用处。大女儿好像提过电脑的事,她在县城上高中,学了电脑,说电脑上能查资料,能帮助学习,还说有好多同学家里都有电脑。大女儿很懂事,很体谅他们,很少直接要啥东西,要的话,也是转着弯儿说说。马六十听明白女儿的意思了,但假装不明白,还是没有买。这个电脑旧是旧了,但说不上还能用。主机、键盘、鼠标啥的,很多的线,往哪儿接,马六十不会。先放着吧,女儿应该会接,等女儿来了再说。

电脑桌边有个光盘架子,上面插着很多光盘,旁边还堆着一些。这些光盘是干啥用的,马六十不知道,就整了整,依旧放在那里。

阁楼两边都包成了柜子,柜子里放着些书。马六十以前很爱看书,这些年几乎不看书了,但看到书,他还是很爱惜的。他爱惜书,一个原因是为自己。他只上过初中,没念成书,在心底里,一直是有着遗憾的。有时候想起来,觉得要是念成书,考上大学的话,现在的日子就不一样了,过的也许就是另一种生活了。也许婆姨不是现在的婆姨,孩子也不是现在的孩子了。这样的念头也只是一闪,不敢说出来,也不敢再往深了想。要是真的婆姨不是现在的婆姨,孩子不是现在的婆姨,他还觉得怪怪的。自己已经这样了,还是这样最好。只是孩子们不能再走他的老路了,孩子们一定要多念书。他爱惜书,另一个原因就是为孩子。他不能给孩子们教多少知识,也讲不出多少道理来。他只是给孩子们说,要爱惜书,爱了啥多啥,糟了啥缺啥呢。孩子们要钱买其它东西,他还疼钱,要说是买书,他二话不说,就给钱。

这会儿看到这么多的书,马六十心里非常高兴。他慢慢地把那些书都整理好。顾不上细看,也不会分类,他就按照大小、样式整理起来,一本都不想丢掉。书里还夹杂着这些本子,纸张,他翻开看看,写过的,就扔掉,没写过的,就留下了。一个带扣子的笔记本,翻开看,写过了,细看,是日记,写了满满的一本子。他只看了几行,就合住了。别人的日记,不能看。他单独放开了,还有些信件,也单独放开了。这些都是别人的秘密,要么还给人家,要么烧掉,看是不能看的。

有一把干花,很大的一把,本来应该是各种颜色和样式的花,这会儿都干透了,花的模样颜色都看不清了,扭结在一起,没有一丝儿生气了。干枯的花儿叫人看了难受。花儿是谁送给女人的?为啥放在这里干成这样了?马六十不知道。

一处柜子里是些颜料罐,还有调色盘、画笔。调色盘上还有些红的绿的蓝的颜料,都已经干结了,颜料罐也干了,挤不出颜料来。这家还有人画画呢,是女人,还是男人、孩子?他只见过这家的女人,没见过男人、孩子,无法想象他们。应该是女人,那个女人看着就像是画画的。还真找到了画儿,柜子边上立着两个框子,翻过来,是画儿。看不出画的是啥,把上面的土擦干净了,还是看不清。走远些看,才看清了。一张是画成的,画了些苹果、葡萄、香蕉,还有几个玻璃瓶。玻璃瓶上的白光很显眼。另一张画的是一个篮子里放着些花,叶子画上了,花却只有个轮廓。为啥没画成放下了?也许是有啥事了,也许是来人打搅了,也许是她心情不好,不想画了。女人心情不好,又是为啥?

马六十试着想那个女人,想她在阁楼上都做些啥。

女人在阁楼上看书。应该有个躺椅的,女人躺在摇椅上,翻开一本书,静静地看着。看累了,女人打个哈欠,眯上眼,睡过去了,一只手里还拿着书,在摇椅边。女人的手很白、很瘦,蓝色的血管清清楚楚。

女人在阁楼上画画。画画只能坐个小凳子,旁边是调色盘、画笔和颜料,前面是画架画框,画布很白,很洁净。女人拿起画笔,却好像是不忍心在洁白的画布上涂上颜色。女人皱了一下眉,还是涂上了,是一块蓝色,女人喜欢蓝色。是要画天空,还是要画树叶,女人犹豫了,举着手。女人的身姿很优雅。

女人在阁楼上喝茶。茶桌是树根做的那种,漆成黄亮的木色。茶壶茶杯都是白底蓝花的,很小巧。女人翘着一条腿,靠在木椅子上,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热气在她脸上散开来。女人的面容很清瘦。

女人在阁楼上唱歌。不是一个人,是一群人,女人约了一些朋友来。女人在中间,其他人在她周围,他们的面目很模糊。音乐响着,其他人唱着,唱得很杂乱,噪音一样。女人有点听不下去了,她忽然起身,抓过话筒唱起来。女人没有跟着音乐唱,她唱了一首很忧伤的歌,是她自己的歌。唱完了,其他人叫起好来,女人却低下头,头发垂下来,遮住了她的脸。女人的头发又黑又长……

女人好像真的在做着这些事。女人在做着这些的时候,马六十好像就在身边看着,女人好像就是他的女人。

马六十一段段地想着,他好像被女人迷住了,好像被摄了心魄一样,半天才醒过神来,心遑遑地跳了好一阵,才平静下来。

他不敢在阁楼上多呆了,赶紧下楼来。

春天的日子短,太阳已经落了,外面一片红光。红光照进屋子里,又亮堂又虚幻。

虚的毕竟是虚的,该回去吃饭了。马六十忽然有个想法,叫婆姨黑梅花把饭送过来。他给婆姨打电话说了,婆姨说,铺子咋办。马六十说,先关掉,晚上开着,也挣不了几个钱。

 

黑梅花来的时候,屋里暗下来了。

马六十打开餐厅的灯,三个灯头,一个亮着,两个不亮。餐桌凳子也没有,马六十只能捧着饭盒,蹲在地上吃。好在这样吃饭,他早就习惯了。只是这样才发现,屋子里还是有很多东西被搬走了,真要住家过日子的话,还得添一些才行。

马六十吃饭,婆姨黑梅花挨屋转着看,还到阁楼上看了一趟。边看边说,你忙了一天,没见收拾个啥呀。

马六十嘴里含着饭说,我把电器啥都收拾好了。

黑梅花没听清楚,没再应声。等她转了一圈过来,马六十已经吃完饭了。这样三刨两咽地吃饭,也早习惯了。马六十捧个空饭盒蹲在地上,黑梅花就看到他的头顶。他头顶上沾满了灰尘,头发也显得灰灰的。黑梅花心里有些疼惜,伸手在他头上刨了刨,说,头都脏了,弄点热水洗一洗。

提到热水,马六十一下想起热水器来。他没说找人修热水器的事,就说热水器修好了。说着站起身,过去给黑梅花演示。他打开厨房的水龙头,一会儿,热水出来了。马六十怕热水白淌了,就用饭盒接住了。马六十高兴地说,你以后洗菜洗锅,就不用冷水了。黑梅花也笑着说,城里人洗锅洗菜,都是男人的活儿。马六十说,洗就洗,谁还不会呀。说着又到卫生间,打开洗澡的蓬头,一会儿,马六十手伸进浴房里接了,热水出来了。黑梅花也用手接,真是热的。马六十说,以后洗澡不愁了。黑梅花说,你这会儿就洗洗,看浑身脏的。

马六十说,要不你先洗,我在外面看着,我会弄,你不会弄。

黑梅花看着他,没说话,表情的意思是,能行吗?

马六十说,有啥不行的,这是我们家。

马六十豪气地说出“我们家”几个字,黑梅花也似乎受到鼓励了。她还是没说话,用表情说了,那我就洗了。

马六十说,你洗,我在外面看着。

马六十打开灯,关上门,出来到储藏室那边看着热水器。热水器呼呼地响着,里面的火苗烧得很欢实。马六十仔细地看,发现热水器上还有两个旋钮,一个是管火大小的,一个是管温度高低的。原来水温高低也是能调的。

他过来隔门问,水热着吗?黑梅花含混地应了一声。马六十又问,烫不烫?黑梅花还是含混地应着。隔着门,水声响着,她可能没听清。马六十干脆推开门问。门一开,黑梅花叫起来,你出去,快出去。马六十说,我就是问一句,热不热,烫不烫,我不看。说是不看,还是看了一眼。隔着浴房玻璃,又有热气罩着,就看到了一个影子。这样影影绰绰的,反而叫他心里一动。

黑梅花洗出来,马六十也洗了。人洗精神了,显得衣服更脏更旧了。黑梅花想起衣柜里有一件新衬衣,拿出来叫马六十穿。马六十问是哪来的,黑梅花说了,马六十就不穿。黑梅花说,你不是打电话问了吗,人家说啥都不要了,新新的衣裳不穿,还扔掉去吗?马六十这才穿了。穿上新衬衣,马六十一下子显得年轻了,亮堂了,帅气了。

黑梅花瞅着他,幽幽地说,咱以后也亮亮堂堂地活几天人。

马六十说,对,亮亮堂堂的。说着他起身把各屋子里的灯都打开了,整个屋子一下子亮亮堂堂的了。灯光把屋子照满了,屋子里的旧东西都变新了,真是一个新的家了。尤其是客厅里,壁龛上的两个彩色射灯亮了,把整个屋子都染成迷幻的了。这样的灯光,这样的氛围,黑梅花当姑娘的时候想过,在梦里有过,但醒来的时候,从没敢想过。这会儿,她反倒有点紧张,不知该说点啥,做点啥。马六十也是,他知道这样的灯光叫浪漫,城里人这时候会说点甜甜蜜蜜的话,做点腻腻歪歪的事,但他不会,他不知该说点啥,做点啥。他忽然说,电视机好着呢,就是没通,DVD也好着呢,我拿个碟来看。说着起身道阁楼上拿碟去了。

马六十腾腾腾地上楼梯,黑梅花的心也跟着腾腾腾的。马六十走开了,她轻松了些,但隐隐也有些失望。

马六十拿了个碟片,又腾腾腾地下楼了。他蹲在那里,开了电视机,又把碟片装好了。电视机闪了一阵蓝光,接着就有了画面。

马六十就和黑梅花坐在旧沙发上看电视。在铺子里,他们也是关了店门后,就看一会儿电视。看电视是他们唯一的娱乐活动。电视画面有点抖,有点模糊,慢慢清楚了,是一男一女,在做那事。现在的电视上,常有这样的镜头,一家人没法在一起看。要是孩子们都过来了,就把铺子里的电视机也搬过来,她和马六十看一个,孩子们看一个。黑梅花这样想着,以为电视上那样的镜头一闪就过去了。没想到,那一男一女还在做,动作越来越大,还发出了声音。

马六十忽然明白了,那是一盘黄色光碟,他赶紧关了DVD,把碟片取出来。碟片是他随手拿的,谁知道那一堆碟片里还都有些啥东西。要是孩子们来看到了,那还了得。他又腾腾腾地上楼,把那些碟片全都抱下来,扔进垃圾袋里。看来,城里人留下的东西,有些能用,有些不能用。

黑梅花问,哪来的那个东西?

马六十说,我也不知道,顺手拿的。

黑梅花说,城里人咋看那些东西?

马六十说,谁知道呢。

黑梅花说,还是个女人呢。

马六十说,啥女人?

黑梅花说,这家的女人。

马六十说,这家的女人咋啦?

黑梅花说,这家的女人好像是个寡妇。

马六十说,谁知道是不是寡妇,不要乱说。

黑梅花说,一个寡妇在家里看那些干啥?

马六十说,改心慌呗。

黑梅花想起前些年,马六十在外面打工,她留在家里,有时也心慌。看来农村的女人有心慌的时候,城里的女人也有心慌的时候。女人搬了新家,有男人了吗?还心慌吗?她不知道。她这会儿觉得,城里也好,农村也好,穷也罢,富也罢,一家人在一起,不心慌,最好。她不由地把头靠在马六十身上。马六十伸手揽住她,出气有些粗。

两个人好长时间都没有这样依偎过了,两个人有些激动,越搂越紧了。马六十抱起黑梅花,到大卧室里,把她放到床垫上,就要开始。

黑梅花说,窗帘子没拉上,叫人看见了。

马六十喘着气说,看让看去,这是我们家。

黑梅花说,你瓜了。

马六十说,我就瓜了。我就想瓜一回,叫他们看看。

前些年,分开的时间多,见面的日子少。后来两个人到了城里,住在铺子里。吊床架在半空中,动弹一下,吱吱扭扭地乱响。他们就很少做,就是做,也是抬不起身子。这会儿,马六十就想宽天宽地地做一回,亮亮堂堂地做一回。黑梅花却不行,她坚持拉上窗帘,关掉灯,还翻出一条毯子来,盖上了。

做完了,拉毯子盖好,黑梅花才开了灯。

两个人躺着,没说话。

黑梅花心里一片橘黄色。眼前也是,橘黄的灯光照亮了橘黄的墙纸,整个屋子都是暖暖的橘黄色。墙纸不是纯色的,还有淡淡的浅绿色花纹,缠枝纹,也许是旧了,看不清,细细瞅,才能看清。她盯着床头上面的墙纸看,那些淡绿缠枝纹越来越清晰,从底色中浮出来,一个连着一个,连成一大片,不到头。这些暗处的花纹,叫她吃惊了。忽然,在花纹的缝隙中,出现了一些红的斑块,像是血。她翻身坐起来,看到床头边的墙纸上真有些暗红的血斑。

黑梅花惊恐地说,你看,墙纸上好像有血。

马六十翻身起来说,哪是?

黑梅花指给他看。

马六十看到墙上星星点点有些暗红的印子,好像是血迹。但他嘴里说,咋可能是血呢,墙上咋会有血呢。

黑梅花说,你说那是啥?

马六十说,对了,城里蚊子多,蚊子拍死在墙上,留下的血。就是的,没问题,擦干净就好了。

马六十赶紧拿了个湿毛巾来擦,能擦掉,一会儿都擦干净了。

墙上的印迹擦干净了,他心里的却还在。别人住过的房子,总有些不明不白的印迹。

 

马六十和黑梅花又收拾了几天,又发现了一些不明不白的印迹。

小卧室里面搬空了,只剩下一张床。尽管空着,但还是能看出有个女孩在里面住过。墙纸是粉色的,壁灯是带花的,墙上还到处是贴画。女孩是谁?是女人的女儿?她多大了?又去了哪里?

找到了好几个旧手机,从直板的、翻盖的到触屏的都有,还有一堆乱线,充电器、耳机啥的,都搅缠在一起。应该是一个手机,一个充电器,一个耳机的,但马六十找了半天,互相配不上。

还找到了一个小盒子,里面装的是钱。几张花花绿绿的小票子,还有一些钢蹦子。都是外国钱。认不出是哪国的钱,但肯定是外国钱。女人哪来的外国钱?还是零钱?想想,明白了,女人是出过国。这几年,城里人好多都跑到国外去旅游。

马六十给婆姨黑梅花说了。黑梅花说,别人的钱不能要,不管是中国钱外国钱,还有那个耳坠子、手镯啥的,都该还给人家。

马六十说,不是问过了吗,她说了不要了。

黑梅花说,你又没说有钱有耳坠子,这些东西她说不定是忘掉了。

黑梅花坚持要马六十再打电话问一下。

马六十只好又给中介打电话。

中介这回记住了他的电话,接了就问,你还有啥事?

马六十说,我前几天在你们那里买了一套房。

中介打断他的话说,我知道,房钱都给了,过户手续也办了,你还啥事?

马六十说,我就是想找一下房主,问一下,还有些东西,问她要不要?

中介火了,又是旧东西?不是给你问了吗,人家不要了。你有病是不是!

中介挂了电话,马六十也没办法了。中介是他买女人房子的中介,也是他联系女人的唯一中介。中介不给联系,他就没法联系到女人。

不光是马六十想找,还有人也找她。

一天,马六十正在屋里,有人敲门。马六十没有在门镜上看,就开了门。马六十还不习惯看门镜。进来一个男人,人很瘦,戴个眼镜,有些书生样。男人看到他,有些诧异。

马六十问,你找谁?

男人说,这是季红的家吗?

马六十说,这是我家。

男人扫了屋子一眼,自言自语地说,没错,是这房子。

马六十问,你有啥事?

男人说,我找季红。你是季红的……丈夫吧?

马六十说,我不认识啥季红,我叫马六十。

男人说,我记得季红好像住这里。

马六十说,这是我的房子。

男人问,你住了多长时间了?

马六十说,我刚买的房子。

男人有自言自语地说,她把房子卖掉了。

马六十问,你说啥?

男人说,你是不是买的季红的房子?

马六十说,好像是,我忘了。

马六十隐约记得过户的时候,女人签的名字好像是季红,但又记不真切了。

男人说,她现在在哪里?你有她电话吗?

马六十说,我不知道她在哪里,也没有她电话。

男人说,我是她……朋友。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找到她,你告诉我吧!

马六十说,我真的不知道。

男人说,你买她的房子,怎么会不知道呢?

马六十说,房子是通过中介买的。我真的不知道。

男人像是给马六十说,又像是自言自语说,我给她打电话,打不通,她肯定是换号了。她把房子也换了。

男人有些沮丧地转身出门,马六十关门的时候,他又回身说,你要是找到她电话的话,给我说一声,我把电话留给你。谢谢了!

男人慢慢地下了楼。

男人是谁?他找季红干啥?马六十不知道。

马六十把这事说给婆姨,黑梅花说,肯定是她男人。把女人甩了,走了。现在后悔了,跑来找了。男人都就这样。

马六十说,看你说的。

黑梅花说,我说错了吗?你是没钱,要是有钱的话,保不定也跑了。

马六十说,咋又扯到我身上了。

黑梅花说,你们男人都一样。你说他跑来找季红干啥?

马六十说,我不知道。季红是谁,我也不知道。

黑梅花说,房主是叫季红吗?

马六十说,我忘了。

黑梅花说,你还念了中学呢,连个人名字都记不住。

马六十说,我记住个女人名字干啥。

黑梅花说,记住了,好联络呀!熟门熟路的。哎,你说,他咋就找到我们房子里了,说不定还就是呢。

马六十说,城里的房子都像得很,也说不定是找错了。

在农村,一个村子就是一个村子,一个家就是一个家,一个人就是一个人,弄不混,找不错。到城里,就不一样了,说找不到就找不到了。活着别人不知道,死了别人也不知道。想到这些,马六十还真有些后悔在城里买房了。

后悔也只是一闪念。在城里有了房子,还是叫人高兴的。还有多少农村人,买不起房子,才城里租房子住。房子买下了,算是在城里扎下根了。

收拾完屋子那天,他发现泡在水杯里的那截绿藤,活了,还发根了。才几天时间,白生生的根芽有一寸多长了,还长了一片新叶子。马六十心里非常高兴。他盯着那片新叶子看,看到一种生命的光泽,心好像被拨了一下。新叶子很嫩,就是有些发黄,小麻雀嘴一样。马六十觉得,花草泡在水里不好,还是栽到土里好。他想找个花盆,找不到,只找到了一个空鱼缸。他到小区花园里挖了点土来,放到鱼缸里,把绿藤栽进去了。鱼缸里种花,马六十没觉得有啥不好。

收拾完屋子,马六十算是明白了,城里人的房子不光是用来居住的,还是用来潜藏秘密的。农村人的秘密藏在土地里,城里人的秘密藏在房子里。城里人心里事情多,当多得心里装不下时,就把它藏在房间的一个个角落里。

马六十觉得,这个屋子里所有的东西都收拾完了,这家人的所有秘密他都知道了。但叫他没想到的是,他在阁楼上面又发现了一个储藏室。储藏室装得很隐蔽,其他地方都装的是柜子,这一块用的是推拉门。推拉门拉得很严实,他和婆姨都没有看出来。尽管他收拾了这个屋子,但把储藏室的门打开时,还是把马六十惊呆了。储藏室前高后低,显得很幽深。猫腰钻进去一看,里面东西堆得满满的。草草地看了几眼,就看到了很多的旧衣服旧床单被罩窗帘沙发垫啥的,还有洗衣机电风扇之类的,还有几个毛熊玩具坐着躺着,光照进去,它们好像也受惊了,睁着黑黑的眼睛瞪着马六十。马六十赶紧往出退,不小心碰到了啥,铮铮嗡嗡地一阵响,他一看,是脚碰到了一把吉他。马六十不知道那里面还藏着些啥,还有些啥秘密。他甚至觉得那里面藏着老鼠,藏着蛇的。

消停下来想想,那应该是这家人上一次搬家的时候搬过来的。上次搬家的时候,这家人的日子应该还稍差一些,旧东西也舍不得丢掉,都搬来了。搬来,却没啥用处,就放在那里忘掉了。

把那些东西再清理出来,就能发现这家人过去的一些事情,但马六十不想再收拾了。等住下来,慢慢再收拾吧。发现别人的秘密,有些意思,但也是负担。人的秘密也是人的负担,换房子有时也是为了甩掉负担。他不想买了别人的房子,把别人的负担也背上。

想是这样想,但事情却并没有结束。

一天,他收到一条短信,是女房主发来的。女房主问他是不是马六十,说她是从中介那里找到他电话的,说有一件东西落在屋里了,她要来拿一下,说她过来的时候,再跟他联系。

她没说要取啥东西,但马六十感觉那一定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东西。马六十想不出会是啥东西。他给黑梅花说了,黑梅花说,肯定是耳环手镯啥的,要么就是衣服,女人吗,最看重的是衣服首饰。要真是的,叫她来拿去了,正好。

马六十却觉得不是。对女人来说,值钱的不一定是重要的。重要的往往是一些不值钱、不起眼的东西。也许是那个日记本,还有那些信。那里面也许藏着一段往事、一段情感。

马六十心里有些嘀咕。会不会是给清理掉了?如果是那样,该咋办?按说房子卖给他了,他有权利进行清理,但要真把她的一件重要东西扔掉了,马六十心里还是有些过意不去。马六十反复地想他扔掉的和留下的东西,想不出来哪件东西很重要,哪件东西不重要。他以为知道城里人的秘密了,知道女人的秘密了,这会儿才感觉到,还一点儿都不知道。

她要来拿一件啥东西呢?

 

 

注:《广州文艺》2016年3期发表,《小说选刊》2016年5期选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