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英飞(刘汉斌)

来源:

   

刊发时间:

2018-09-28

   

作者:

刘汉斌

最初的时候,老榆树生长在一个败落了的宅院里,后来东西南三面的院墙都被人推倒了,院子就与墙外的田地接壤,构成一大片土地。北墙后面是一条深沟,北边的院墙就一直稳固地立着。

老榆树生长在五娘家的口粮田里,自然就是五娘家的树。自北墙向东延伸三两步就是一条柏油路,向西展开十几米,是一条小土路,向南半里地,是五娘居住的房子,房背正对着土地,三间青砖穿靴戴帽的瓦房,没有院墙,敞院子。

好多年没有见到五娘了,特意去看望她。院子里和屋里都没有人,屋门前的太阳灶明光闪闪地正对着泛白的太阳,架在上面的黑铁壶悠悠地吐着热气。一只小黑狗突然从草垛下蹿出来,叫了两声,见我没理它,又折回身,换了个姿势,趴在草垛下睡去了。

在北墙下再见到五娘的时候,她怀里抱着五岁大的小草。小草生得白净,俊俏的脸庞惹人疼惜。小草的模样跟她妈妈小时候的模样有几分相似,特别是那一双明净的眼睛,清澈见底,像一汪汪清泉。

小草的妈妈乳名叫方芸,我俩同龄。小时候,五娘家老宅院里的榆树碗口粗细,我们时常爬在树上,捋榆钱、摘树叶或者仅仅是爬在树上戏耍,树下树上,几乎串联着我们儿时的所有时光。每当榆英飘飞的时候,我们就在榆树下捡拾如虫蜕一般的小壳,那些褐色的小壳,并无用处,一颗一颗地拣起来,装进衣兜,然后又在戏耍的时候撒得满地都是,我们只享受了那个过程中的快乐。

离开老榆树的时候,我们都曾相约要再回到这里,陪着五娘,守着老榆树下的这片土地一起生活。可是方芸却爽约了,她后来悄悄地把小草留给了五娘,再也没有见到过她的面。

我不知道她这些年一个人在外究竟遭遇了怎样婚姻和生活,而让她决意背弃诺言,只留给我一截美得根本无法与现实对接的记忆,给五娘留下一个令人怜惜的小草。

五娘对此只字不提,我便不能问,五娘的心里装得苦楚太多,她一开口,就能把人的心弄疼。

五娘说,小草从小黏人,与她寸步不离。她忙的时候,小草就揪着她的衣襟跟在身后,闲暇时,小草跟个缠线板板儿一样绕在她的左右,绕得五娘连路也走不稳。小草怕生,偶见生人,她就把脸埋进五娘的怀里。第一次见小草的面,令我动容,像是又见到了幼时的方芸。可是小草怯生生的目光,有一种本能的拒绝,每次与她的目光相遇,我的思绪都会立即从记忆里被弹出来。我说小草小草,你把脸转过来,我给你钱你买糖吃。小草不应声也不露脸,五娘就换换手,好让小草转过脸来,她却依旧把脸贴在在五娘的怀里,只是慢腾腾地抬起右边的手臂,擎在我面前,棉衣衣袖过长,看不见手。

五娘先是一怔,也许她看出了我瞬时的疑虑,索性说,烫坏了,截了。

五娘平淡的一句话,我的心不由得被揪了一下。

说起小草的右手,五娘已是泪流满面。麦收时节,她一进家门,小草就缠着她喊饿。五娘赶紧烧水做饭,锅里的水滚了,她掬着一捧柳叶面“哗哗”下进锅里,转眼间,趴在灶台上的小草踩翻了小木凳,右手伸进了锅里滚烫的开水里。听到小草的尖叫,五娘转身一把从锅里捞出烫得通红的小手,放在嘴边使劲地吹气,五娘吓坏了,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不住地往那通红的小手上吹气,她欲揩去小手上的水汽,一袖子下去,却揩掉了手背上的一卷肉皮,嫩嫩的肉就裸露出来,霎时间,小小的手血肉模糊地擎在她的面前。五娘就扯开了声哭喊,双膝跪在小草面前,双手握住小草幼嫩的手臂,不知所措。小草却反过来安慰奶奶说,奶奶不疼,奶奶不哭,小草疼,让小草哭……

五娘抱着小草在不住地抽泣,小草在五娘的怀里哽咽着。我不忍心再听下去了,便强忍着泪水,将五娘和小草揽进怀里,轻轻拍一拍五娘的肩,止住了五娘的讲述。

五娘泣不成声的讲述,满是疼痛,那撕扯着人心的疼痛带给我们的是无尽的遗憾与无奈。这种讲述如同是当着我的面残忍地将已经结痂的伤口再次撕开,让它揪心扯肺地再疼一次。 

再过几天就是大年了,寡白色的北墙下,枯草如乱麻一般,人们平日里坐过的地方,枯草围成一个个圆圆的圈,圈内地面裸露,地面光亮,一尘不染。寒风中夹杂着细尘在低飞,北墙根下的人渐次散去,留下那一排被人长久坐压而形成的草窝,在风中凌乱。

变天了,小草将埋进五娘的怀里的脸庞抬起来,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看我,我说让我抱抱,她却又将脸埋进五娘的怀里,一语不发。冷风吹在我们的身上,衣衫在风中抖动,小草的棉衣孙软,显得无比宽大,而棉服里的她却显得那么瘦小。宽大的衣衫下,这个缺了一只小手的孩子,在经历了那次刻骨铭心的疼痛之后,她再也不会随意向这个世界贸然伸出手了。

晨曦中,我和方芸曾经逗留过的地方,只剩下老榆树和半截老墙了,墙体斑驳,晨光打在上面,是无尽的忧伤。年代已久远,仅凭半堵墙,我已分辨不出它在此前究竟是哪一部分建筑的残垣。老榆树从高过了墙体的地方将巨大的树冠展开,像一把被人特意打开却忘记收起来的伞。树干粗壮,我试着将它抱住,伸开双臂却只能揽住树干的一半,此刻,要是方芸在该多好,只要她站在我对面一伸手臂,我俩正好手拉着手将老榆树的树干抱住。

老墙坍塌了,一天天的低矮下去,榆树却依然在一天天地成长,它们在逝去或者成长的岁月里,见证了我们的成长,背叛以及愧疚。它们就是唯一令人熟悉的过往,是我的逝去的岁月留给我的一段念想,它像一把钥匙,能将我尘封在心的记忆全部打开。小草年幼,而方芸杳无音信,我一个人无法消受属于我们共同的记忆。

北墙根下窝风,且聚阳光,每年的新绿都是最先从北墙根下萌发出来的。春风低吟,蛰伏的草根就醒了。风一吹,那草根就发痒。疼、痛、痒是生命的涌动中固有的对一切束缚和阻挠的本能抗拒,一些被命名为“草胡子”的植物,从细土里萌发出新芽,干涸的土地上,浅绿的色调就是它的春天。

渐渐的,和小草熟悉了。发现她是一个及其有主见孩子,她时刻都对别人保持着警觉。我们在一起的那几日,我说我给她拍几张照片吧,她就一本正经地对我说,她还没准备好,我说我就随便拍几张,留个纪念。她却固执地说,拍照不能随便,她要我把她拍得好看一些。于是,她就找五娘要压箱底的漂亮衣服,五娘就在一旁乐呵呵地伺候着小草。

在我为小草拍照的时候,她总是不愿将右手伸出袖口,我特意为她挽起袖子,可等我转身给她拍照时,她却已经将袖口又放下去了,我怕伤着她的心,就没有明说,为她挽过几次袖子,她固执地放下后,我就没有再勉强过她。

我说等我回去后,洗好照片就给她邮寄回来,小草就高兴地在地上连蹦带跳,嘴里不住地说,她要把照片放好,留给妈妈回来看。

五娘即刻停下手中的活,把小草拉进怀里,小草在五娘的怀里依然举起手臂一边跳,一边欢呼。她根本不知道妈妈在哪里,甚至记不清妈妈长得什么模样,可是一提起妈妈,她就忍不住高兴的手舞足蹈。我看见,五娘悄然背过脸去,小草的小脸笑得像一朵盛开的花儿。我的鼻子陡然一酸,却不得不呲着嘴对着小草笑,笑出了眼泪。

小草非要在老榆树底下照几张相,我就带着她去,小草的个头实在太矮小,站在密密匝匝的榆树苗后面,几乎看不到她。我让她站在榆树苗外围,镜头里的半边天灰蒙蒙的,老榆树撑开遒劲有力的枝桠,将灰蒙蒙的天空紧紧地抱在怀里,仿佛它一撒手,天就会掉下来摔碎在土里。树下半人高的榆树苗林立着,像尖利的木刺,将老榆树团团围住,老榆树就像个老寿星那样,端坐在儿孙中间,幼小的小草站在空旷的地上,手执着一棵还未长大的榆树苗,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莞尔一笑,按下快门的刹那间,榆英纷飞,不知从哪里钻出几个调皮的孩子,拉着小草的手,蹦蹦跳跳,在纷飞的榆英里,笑声清脆。

五娘管屋后的那片土地叫麦地,五娘说,那片土地只长麦子,种上其它庄稼不好好活。种植过豌豆的地是种麦子的上好茬口,而豌豆却总是不成,最晚熬到开花,就大片大片地死去了,豌豆死了,五娘从不惋惜,她已经习惯了豌豆在盛花期死去。她在这片土地上种豌豆,只是为了让下一茬麦子长得更好。

五娘老了,满头白发,身体单薄,她不仅要照顾小草,还要营务那么大一片土地,我于心不忍。苦口婆心地劝五娘专心照顾小草,再不要种地了。五娘回应我的只是一个深藏于皱纹里的苦涩的浅笑,虽是一丝浅笑,却令人心里五味杂陈。

五娘说,她不能让自己有太多的空闲,一闲下来她就不由得胡思乱想,人就跟生了病一样,浑身难受。在地里忙乱着,她一抬头就能看见村口,要是方芸回来,一进村口就能看到她。

五娘的心思全都在麦地里,从播种到收获,她曾千百次地回望村口,春天播种的时候,她在想,等麦子出苗了,方芸差不多就回来了,等麦苗出齐了,方芸却没有回来,她又对自己说,麦子拔节了,方芸就回来了,一只等到年中,方芸依然没有回来。她从不气馁,麦地里细小的变化,都在不断地坚定着方芸会在不久要回来的信念。

五年多来,她一直都在麦子的成长中一遍遍安慰自己,每一年,在麦子成熟的时候,她会收到一笔只有数字的汇款,她托人查过,而每一次都是只将汇票兑换成现金拿回来,再没有丝毫信息。

渐渐地,五娘习惯了等待,也习惯了在每一次失望之后,挖空心思地再找一个安慰自己的理由。

每当麦子成熟的时候,五娘一脸慈祥,怀里抱着小草,端坐在老榆树下,榆英飘落过的地方,树苗像草一样茂密,高大的榆树将它们压在树冠遮了天的土地上,小树苗幼嫩的根系与老榆树争夺养分,它们歪歪扭扭的枝桠,只是为了寻找从老榆树叶隙的光线,从那稀薄的光束中博取生命的养料。一棵棵幼树在大树底下生长,是一件残酷的事情,树下阴湿,光线不足,他们一个个细细瘦瘦,面黄肌瘦,一种看似强大的庇护,却是彻彻底底的溺爱,让每一个幼小的生命自幼就学会了自力更生。

老榆树是盛夏时节纳凉的好去处,五娘在地里收麦子,小草在老榆树下的空地上铺了褥子,坐在上面自己玩。困了,就躺在褥子上睡觉。五娘在一转身就能看见她的地方收割麦子,她酣睡的样子是那样甜美,老榆树的影子投在她的身上,她睡在影子的怀里,嘴角带着微笑,眼角的泪痕干涸了,一道道白。她一定是在睡梦中哭过。而此时挂在嘴角的微笑,透露出梦境的甜美,五娘会趁着小草熟睡的时候,在她的身边安静地坐一会儿,从头上取下草帽,给小草轻轻地扇,抬手拢一下小草的头发,小草或在梦呓中呼唤着妈妈,或呼唤着奶奶,五娘抬头看看湛蓝的天,她在心里一遍遍呼唤着方芸的名字。

个人简介: 

刘汉斌,男,汉族。80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二十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

先后在《青年文学》《文艺报》《散文》《北京文学》《文学界》等纯文学杂志发表植物系列散文300余篇,部分作品被《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读者》《经典美文》《中华活页文选》《语文报》等刊物转载,曾获首届《朔方》文学奖、第二十四届“东丽杯”孙犁散文奖东丽文学大奖等奖项,著有植物系列散文集《草木和恩典》入选21世纪文学丛书2014年卷(作家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