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 李进祥:亚尔玛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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刊发时间:

2019-04-03

   

作者:

李进祥

李进祥(回族)

1、村子

有人吗?六指站在村口,叫了一声。

六指的叫声怯怯的,就像到别人家门前叫门一样。没人应声。

他又小声叫,有人吗?还是没有回应。

有人吗?他大声喊。

有人吗?崖娃娃也跟着喊,回声喊了两三遍。没有人应声。

村里没有人了?他没想到会是这样。

村子也完全变样了,像是遭了灾,受了诅咒了。依着山势散居的几十户人家,房顶子、门窗全拆掉了,砖墙土墙也塌七落八的,窑洞黑洞洞的,像张着大嘴,喊不出声来。

我妈就一辈子张着嘴,说不出话来。我妈是个哑巴。

村子比哑巴还哑,没有一点儿声息。拆掉了屋顶门窗,那些房子显得更加低矮。简直不像是人住的地方,倒像是小娃娃丢弃的破玩具。村子周围的山头也变低了,山坡上的土地里没有长着粮食,变得乏沓沓的,没有一点儿生气。地界也模糊了,几乎和荒山连成一片。看来是有些日子没人耕种了。

村里人都搬走了?为啥?去了哪里?六指不知道。六指很多年没有回来过了。有多少年了?心里算算,三十六年了。六指对数字很敏感。三十六年前,他走出去的时候,村里有三十八户人家,二百一十七口人,一百八十六只羊,六十二头驴马牲口,二十九条狗,还有七十三棵树。树大多是沙枣树,还有几棵榆树、柳树、枣树。果树很少,这地方干旱,活不成。最大的一棵是榆树,就在村子中间。据说活了有几百年了,枝干虬曲得有些夸张,脚踝突出得很厉害,脚趾伸出有七八米长,霸道地扣住一方泥土,威严得叫人害怕。

大树上吊着黑鹰。黑鹰不是鹰,是一个人,算上是我的父亲。黑鹰吊在树上,身子是蜷着的,就像是一只死了的鹰。

六指一直害怕看到那棵大树,但那棵大树一直就长在他心里。

六指向村子望了望,没看到那棵大树,其他的树也大多不见了。人和羊、狗,还有驴马牲口,都长着脚,走了。树有没脚,不会走,它们咋也不见了?六指有些疑心走错路了,这不是原来的村子。

他站在村口,有些不知所措。

忽然窜出一条狗,悻悻地叫着,向他跑过来,快到跟前了,刹住脚,疑惑地看了看,突然变了脸色,低声地吼着,一副随时要向他扑过来的样子。狗是农村常见的那种土狗,黑背子黄梢毛,模样也不凶。可能是谁家搬走的时候,丢下的。也可能是狗到山上转悠去了,等它回来,主人家已经搬走了。狗不知道搬迁的事,就守在村子里,等着主人回来。

六指在村头,喊了几声,它可能以为是主人回来了,才兴奋地跑过来,发现是陌生人,才又露出凶相。六指仔细看着,想认出那是谁家的狗,却认不出来。在村里,时间长了,家里养的牲畜,沾上了人的气息,模样都像那家人了。谁家的牛羊鸡狗,都能认出来。六指出去这些年了,这狗是谁家的,也认不出来了。六指想想,咋可能认出来呢?狗最多活十几年,当年的狗早没了,这狗应该是狗孙子了。

狗孙子当然也认不出他来,眼神中有一种陌生和警惕。六指不怕狗。六指小时候放羊,养过跟羊狗。他要到村里每家每户吃饭,熟悉每家每户的狗。见了陌生的狗,他也会跟它打招呼。他向狗笑了一下,招了一下手。那狗不仅没有向他走过来,反倒往后退,边退边呼呼地低吼,长白的牙也露出来了,显得很凶。

可能是长时间没见到人,它脸上有些野性了,眼睛里也有了红丝。六指小时候听说,狗变野了,比狼还厉害,吃人呢,不一下咬死人,就吸人的血。六指有些害怕,他这几年胆子越来越小,啥都怕。

他赶紧抽身往回走。那条狗远远地随着他,把他送出村子,才站住了,汪汪地吠叫着,不知是挽留,还是驱赶。

走了一段,六指迈不动腿了。他有些饿了,乏了。主要是,后背有一股力量,牵扯着他。六指不知道那股力量的来由,他只知道就是那股力量牵扯着他,回到村子来的。村子不像原来的村子了,也没人了,可周围的山,还是那些山。六指小时候放羊,每个山头都熟悉。周围的山头还是老模样,几乎没有变。山不老,也不走。

这里肯定就是亚尔玛尼。

亚尔玛尼是村子的名字。六指那时候就觉得村名挺奇怪的,不知道啥意思,不知道为啥起这样个名字。起人名、地名,一般都是有原因的。比如自己,手上有六根手指,就叫六指。不光是一只手上长了六根手指,左手六指,右手六指,左脚也六指,只有右脚和别人一样,是五根指头。村子叫亚尔玛尼,也一定有个原因的。问村里人,他们压根儿就没想过这个问题,疑惑地眨巴着眼睛。问村里最老的人,也说不知道,说是老祖先留下的名字,一直沿用着。

村名还在,村子却死了。没有人,村子就剩下个空壳,长虫蜕下的皮一样。长虫蜕下皮来,大多会回身吃掉。六指也决定转身回村。

走到村口,还是没有人,那条狗也不见了。这样最好。六指小心地往村里走。村街上到处是砖头瓦块,浮土也积了厚厚的一层。草却疯长起来,村街上、小路上、墙根里、场院里,全长满了。草似乎是想把一切都盖住,把一切秘密都隐藏起来。六指总是害怕藏在后面的东西。比如说,草丛里忽然窜出一条蛇、一只野兔,塌院子里突然走出一个人、跑出一条狗来。这些还不要紧,还有藏得更深的一些东西。

六指慢慢走到村子中间,没有狗,没有人,那棵大榆树也不见了。

黑鹰吊在大树上,身子是蜷着的,就像是一只死了的鹰。我有一回在山上放羊,就看到一只鹰从天上栽下来,死了。身子蜷着,已经死硬了。鹰不知是飞着飞着,在半空中就死了,还是栽下来摔死了。有些东西,悄无声息地就生出来了,又无声无息地就死了,简直叫人想不通。

我越来越害怕,就逃出村子。

这些年,他一直害怕着。想忘掉,却不行,就藏起来了。现在回来了,这些又都出来了。他记着的东西跟眼前看到的不一样,和实际的情况也不一样。比如,父亲黑鹰明明是埋掉了,他却感觉还是吊在大榆树上,一直到现在还吊着。

黑鹰没有吊在树上,大榆树都没有了,是给锯掉了,只剩下一截秃树桩,还有伸出去的根脚。根脚比过去还粗大,还霸道。六指不想多看。

他想先找到自己的家。他家在村子的最北头,离村子还有一段距离,与村子隔着一块坟地。尽管村子变了,路也变了,他还是很快找到了。房子没拆,窑洞没塌,门窗也还在。村里人把自家的东西搬走了,就把六指一家扔下了。

两间土房子,还是原来的样子,只是老了些。窗户上的玻璃碎了,留下一些碎碴子。六指害怕看到玻璃碴口,害怕看到尖锐的东西。好在这些玻璃碴口脏污了,看着不再尖锐。房门还在,没锁,虚掩着。六指感觉就像是昨天出去,今天回来了。他轻轻地推开门,门吱扭地响了一声,像一个生病的老人呻唤了一声。六指迟疑了一下,刚想跨门槛进去,忽然,轰隆一声,屋顶子就塌下来了。

六指跳开,退后几步看着。房子没有整个倒塌,只是屋顶子坍下来了。两间草房子在那里站了几十年,风吹雨打的,都没塌。好像专门等着他来,要在他面前塌掉,要他亲手推倒。六指轻轻推门,那点力量,房子就塌了。

也许是他们设计好的,就等着我来推门。要是多跨一步进去,房顶子塌下来,就把我砸死了。这样砸死了,顺便埋掉了,谁也不知道。

房顶子塌下来,腾起一股尘土,尘土铺开来,又聚起来,飘到半空中,散开了。六指呛得打了个喷嚏。他赶紧掩住口鼻,怕再打出喷嚏来,把房子的墙,或者是窑洞,给惊塌了。

窑洞没有塌。山体上挖出来的窑洞,结实着呢。土炕也还在,只是积了厚厚的一层尘土,还有鸟粪,看不出原来的样子了。他往进一走,就闻到一股潮湿的鸟粪味,紧接着,几只鸟儿扑棱棱地从他头顶夺门飞出。鸟儿们没有飞远,有的盘飞在半空中,有的落在窑头上,叽叽喳喳地冲着他叫骂,骂他侵犯了它们的家。窑洞里面也是一阵阵的叽叽声,里面应该是小鸟。窑洞看来真成了它们的家了。

六指站在门口,有些不知所措。鸟儿们还在不依不饶地叫骂着。六指看着它们,心里说,这是我的家,但他没法跟鸟儿们说清楚,任由着它们叫骂。有几只鸟儿看到六指没有伤害它们的意思,叫骂的声调慢下来、低下来了,站在窑顶上观望着。但有两只鸟儿,看到六指这样,反倒来了劲儿,飞到他头顶上,用鸟屎攻击他。六指头脸上、身上落了好几泡鸟屎。他边擦边想,人懦弱了,连鸟儿都欺负。

正擦着想着,六指忽然感到后背一紧,回头一看,那条狗又出现了。这一回,它没有扑过来,也没有低吼吠叫,看了看他,人一样蹲坐下来。六指不知人心,却懂狗性。狗做出这样的动作,表示一种放松,也是让对方放松。看来,这条狗还是狗,没有变成狼。狗眼睛里的光也柔和了许多,有警惕,但更多的是一种认识的渴望。就像是到了外面,看到一个同样肤色面貌的人,想搭话,又有些提防。人总是需要个伴儿,狗也是。看来,这条狗是想把他当做伴儿。六指也觉得,这条狗很有可能就是他在这里的一个伴儿。这样一想,他就仔细打量着狗,狗背上是黑毛,肚子上是黄毛,看着有些眼熟,像过去村里谁家的狗,就是想不起来。村里的狗,一般都有名字,没名字的,就叫张家的狗,李家的狗,牛旦家的狗,三虎家的狗,也算是名字。这条狗不知是谁家丢下的,没法叫。六指想给它起个名字,心里忽然冒出两个字来,苍狗。就叫它苍狗吧。

 

2、长虫

房子塌了,六指只能收拾窑洞来住。被褥还在,卷在炕上,但完全朽了,一动,成了一堆灰,还有几件旧衣服,一提起来就碎了。好在毛毡和席子还没有完全朽烂,只是落满了灰土、鸟屎。六指用蓑草扎了个笤帚,把炕上的破布灰土都扫干净了。把地上的尘土、鸟粪,还有碎蛋壳、死鸟儿啥的,也清扫干净了。屋顶上的鸟窝他没有动。窑洞里面成了鸟儿的家,有鸽子窝、马燕窝、麻雀窝,还有呱啦鸡窝。窝里有些鸟蛋,还有的已经孵出了小鸟儿。

他收拾着,大鸟儿们惊得乱飞乱叫,小鸟们吓得不敢出声。六指心里说,这是我的家,也算是你们的家。我住着,你们也住着,你们不要伤我,我也不害你们。说是这样说,六指还是动了心思的。饿得不行,他想着掏点鸟蛋吃,还有小鸟儿,烤熟了,也是好吃的。他记得小时候,就掏鸟蛋吃,还抓呱啦鸡、麻雀啥的,烤了吃。那会儿缺吃的,人都饿,掏鸟蛋、烤小鸟吃,没人说。到后来,情况好些了,没那么饿了,谁要是还掏鸟蛋、抓鸟儿吃,村里的老人会骂的。但这会儿,村里一个人都没有,没有人知道,没有人骂他,六指还是忍住了。

清扫到窑洞里面,发现了一条蛇。村里人把蛇叫长虫。长虫是毒物儿,打死了没人说。长虫大概是进来找鸟蛋、小鸟儿吃。窑洞里面暗,六指没有看见。可能是手里的笤帚惊扰了长虫,长虫一下子昂起头,吐出紫红的芯子,差点就咬到了他。六指吓了,抓住笤帚,朝长虫头上乱打。一会儿,长虫不动了。六指小时候就怕长虫,也恨长虫,见到了,就往死里打。打长虫要打头,抓长虫要抓七寸。六指不敢抓,就打。长虫打死了,要从尾巴上提起来。长虫命大,一下子打不死,有的假死,真死了还有可能缓过来。要是从头上抓,长虫缓过来,就咬人。从尾巴上提起来,抖几下,长虫的骨架子散了,没劲儿了,就咬不上人。六指抓起长虫尾巴,把死长虫提出去,扔在院子里。这才看清,好大的一条麻皮长虫,三尺多长,三指多粗,肉乎乎的。六指忽然想,长虫肉也是肉,能填饱肚子呢。

长虫生着,没法吃。烤了吃,还是煮熟了吃呢?六指想。没东西吃的时候,想着有口吃的就行了,有了吃的,又想着怎么吃才好。人都这样,六指也一样。他这会儿又饿又渴,就想着汤汤水水地吃一碗。

六指当年走的时候,啥东西都没带。家里实际上也没啥东西,就几床被子,几件旧衣服,还有锅碗筷子。这些年,村里人大概是嫌他们家晦气,也没动,屋里的东西都在。锅碗也在,一口铁锅,红锈满了,几只破碗,积满了垢甲。六指搬出铁锅来,找了几块瓦片,把锅上的铁锈擦掉了。好在铁锈还没有把锅吃透,擦干净了,还能用。

有了锅碗,没有水,还要去找水。村里人一般都用水窖积水,这会儿不知道谁家的水窖里有水。有水,也没法弄上来。只能找泉水。六指放了多年的羊,知道村子周围有三眼泉水。北沟里一眼,水量大些,但水咸,羊都不喝,渴得厉害了,喝几口,咸得直摇头。人更没法喝,只能挑来洗锅刷碗啥的。南边沟里有一眼泉,水量小,雨水多的年景,还出点水,旱年就枯了。东面山背后有一股水,是甜水,但离村子太远,要翻过一座山,路不好走,背一桶水,要用半天时间。遇到旱年,水窖里积不上水,村里人就到东山沟里去背水。

六指这会儿着急,不想跑那么远的路。北沟离得最近,水咸点也行。没有东西盛水,六指就直接端着铁锅去北沟。

北沟几乎还是老样子,只是沟深了些,两边的黄土崖头塌下来了些。泉水也还淌着,只是比过去更细瘦了。水边稀稀落落长着些草,六指能认出来,是水蓬草、骆驼蓬、苦蒿草,那些草耐盐碱,能在咸水边活着,但吸了过多的咸水,它们也变成咸苦的,看着水嫩,羊却不吃。那些草也有用处,烧成灰,能做出碱来。做出的碱疙瘩像石头一样,敲下一块来,泡水化开了,做饭做馍馍用,比小苏打好。六指这会儿想起手擀面、烙馍馍的香味来。

这样一想,六指更觉得饿得厉害,也渴得难受。他赶紧掬起一捧水来,喝了几大口。泉水比过去更苦咸,酒一样辣嗓子。这些年,六指已经淡忘了那种苦咸的味道。这会儿喝起来,难以下咽。但他强忍着喝,喝完一捧,又掬起一捧来,喝了。越喝越觉得那苦味很亲切。喝饱了,他看着水,水里有个人也在看着他。水里的人是个疯子,披头散发,脸上也脏兮兮的。他有些吃惊,水里的人也一脸吃惊。他睁大眼睛,水里的人也睁大眼睛。他动动鼻子扭扭嘴,水里的人也动动鼻子扭扭嘴。过了好半天,他才意识到,水里的人就是自己。好些天都没照过镜子了,他没想到自己会变成那个样子。

他洗了洗脸,洗了头发,再看,感觉水里的人还不是自己的样子。自己到底啥样,他也想不起来。他把自己的样子忘掉了。吃饭的事却忘不掉,喝了些水,更感觉到饿了。肚子咕咕响,像有条长虫在肚子里钻来钻去。他想到了扔在院子里的死长虫。他把铁锅洗了洗,盛了一锅水,端起来往回走。

铁锅端在手里不稳,路又不好走,回到家,水洒掉一大半,只剩下小半锅水。他把锅放到灶台上,捡了些干柴木棍进来。干柴木棍好找,有塌下来的房顶子,却没有火。他摸遍了身上,没有火柴打火机啥的。他不抽烟,身上没有那些东西。他几乎本能地想到了钻木取火。小时候到山上去放羊,身上总是带着火柴,冬天点柴草烤火,夏天秋天点火烤洋芋吃。有时候风大,火柴擦完了,火还点不着,就想办法,用两根干木头互相摩擦取火。小时候学会的东西,一辈子都忘不掉。这会儿,六指就找了两根木棒,使劲地摩擦。一会儿,木头热了。再摩一会儿,有细烟飘起来了。烟越来越浓,吹开烟,又吹了几口,木头上有了火星。煨了点干柴,再使劲地吹,火苗子出来了。

灶台几十年没用了,可能是烟道塌了,堵死了,烟走不开,冒了一屋子,熏得六指淌眼泪,也熏得鸟儿们乱叫。鸟儿们一直叫着,六指不管它们。他这会儿就想着吃饱肚子。火起来了,开始烧水了,他赶忙出去拿死长虫。

死长虫不见了。

长虫明明就在窑洞旁边,六指出去的时候,还特意把它放到阴凉处,怕给晒臭了。这会儿却不见了踪影。难道它真的缓过来,跑掉了?六指小时候听村里人讲过,长虫有三条命呢,轻易打不死,要把头打烂、眼睛打瞎了才行。不然的话,到晚上,三星当空的时候,长虫就复活了。有人没把长虫头眼打烂,而是把长虫砍成三截儿。到三星当空的时候,长虫的三截身子互相找着,连在一起,都复活了。复活了的长虫厉害得很,再想打都打不死了。还有一点,复活的长虫会找人报仇。打了它的人跑到哪里,长虫就跟到哪里,直到把人咬死或者缠死。村里有个人,晚上睡觉的时候,还好好的,早上起来就死了。家里人一看,脖子上缠着一条长虫。长虫看到人,松开身子,爬走了。再看长虫缠死的人,脖子上都给烧焦了。复活的长虫,有了神力。所以,村里人说,打长虫一定要打死。村里人总是有些奇奇怪怪的道理。

他们弄死黑鹰,大概也是这个原因,怕他报仇?

他们想着弄死我,是怕我给黑鹰报仇?

六指不知道。六指只记得出去找水的时候,看着那条死长虫,软沓沓地趴在那里。他本来想着在死长虫头上踩上几脚,把它的头和眼睛踩烂了,但又没忍心下脚。也还想着要煮了吃呢,踩脏踩烂了不好吃。也不怕它复活,一会儿就吃了,等不到三星当空的时候。

就这么一阵儿时间,长虫却不见。莫不是真的复活了?真的复活了,它要是回来寻仇的话,那该咋办?长虫悄没声息地趴在暗处,找又找不到,防又防不住,半夜进来咬上一口,就活不成了。六指怕死,怕被人弄死,也怕被别的啥弄死。许多人都跟踪他,盯梢他,想着弄死他。要是被长虫缠住了,活活地勒死、烧死,想起来更瘆人。最重要的,要是那条长虫真要复活的话,他在村子里就住不下去了,只能跑得远远的。长虫没脚,跑不远。人跑到远处,跑到城里,它就追不上,找不见了。可六指不知道能跑到哪里去。

他们那些人,也在追着我。跑到哪里,他们就跟到哪里。好不容易跑到村里来,才把他们甩掉了。

六指这次回来,本来就打算在村里住下去。没想到的是,村子搬空了,村里人都不见了,只剩下一条狗。

他想起了那条狗,苍狗。村里没有其他人,能吃死长虫的,就是他和苍狗。肯定是它。它前面刚来过,没有走远,就在附近溜着。趁着六指出去找水的空子,把长虫叼走,吃掉了。再想想,长虫真要复活的话,要等到晚上,三星当空的时候,这会儿天还亮着,它不可能复活。肯定是苍狗!

苍狗偷走了他的吃的,六指有些气愤。他出去,到院子周围去找。院子周围很开阔,看不见苍狗的踪迹。他们家本来就在村子最北头,离羊圈近,离村里人家远。这些年,村子向北扩大了些,最近的几户人家,快连到他们家了。可不知为啥,又都搬走了。没人最好,一个人住下来,他心里安稳些。只是没有吃的。好不容易打了一条长虫,还叫狗给偷走了。

六指只好回来,心不死,又在院子里找。塌了房顶的墙角处,一群鸟儿在呱噪、尖叫。六指过去看。有两只花喜鹊,还有三四只黑乌鸦,乌鸦的嘴是红的。喜鹊和乌鸦边叫着,边叨食着啥东西。几只鸽子、呱啦鸡啥的,在一边起哄,拍着翅膀尖叫。六指仔细看,地上躺着的,就是那只死长虫。乌鸦和喜鹊叨食死长虫,已经把长虫头吃光了,长虫身子也叨烂了。这些鸟儿,平时怕长虫,这会儿长虫死了,它们就不怕了。六指知道,乌鸦和喜鹊吃腐肉,从空中飞过,闻到死长虫的味道,就来了,拖到背阴处吃。叫六指想不到的是,鸽子、呱啦鸡又不吃肉,它们也兴奋地叫着,撵过去,叨上几嘴。死长虫的身子一动,它们又吓得跳飞到远处。看了半天,六指才明白,鸽子和呱啦鸡不是为了吃肉,而是为了报仇。长虫平日里吃它们的蛋、它们的小鸟,这会儿趁机报仇。

六指看着心里有些不舒服。

看着死长虫被鸟儿们叨成那样,也没法吃了,就叫它们弄去吧。叫鸟儿们吃掉了,长虫到了鸟儿肚子里,消化了,就不可能复活了。

他出去到山坡上,找了些苦苦菜、黄花菜来,在锅里焯了一下,填饱了肚子。野菜拿咸水焯了,就像加了盐,很好吃。六指爱吃野菜,生吃都行。

六指小时候,还吃过几年草。

 

3、绵羊

小时候,六指以为他自己是一只羊。

他不穿衣服,经常光着身子。不会说话,就会学羊叫,还时常跟着羊群到野地里去吃草。羊吃草快,囫囵咽下去,等闲了,再反刍嚼碎。他的嘴巴和牙齿很显然跟羊不一样,吃进去的草一时嚼不碎,也咽不下,嘴角流着绿糊糊的草汁。村里一群小娃娃,就跑去看他趴在草丛里吃草的样子。看着他笑,还朝他扔土块石子。六指被打疼了,哭叫起来,娃娃们更加兴奋地大笑、起哄。旁边吃草的羊,不知道这些娃娃在干啥,疑惑地看上几眼,又低下头吃草去了。人与人之间的事,它们不管。六指的父亲也不管。

六指的父亲叫黑鹰,是个羊把式,远远地坐在一个山疙瘩上,偷偷看书,或者一个人想啥。阴着脸,一点儿表情都没有。他本来叫黑英,大概是经常阴着脸,村里人就叫他黑鹰。他真像一只黑鹰一样,蹴在山疙瘩上。当然不是找兔子,找猎物,是为了看到散跑在四处的羊,当然也能看到六指吃草,还能看到娃娃们欺负六指,但他既没有阻止六指吃草,也不阻止娃娃们欺负六指。好像六指不是他的儿子,本来就是一只羊。恰恰相反,娃娃们真要是欺负羊的话,他立马会啪啪地甩着羊鞭跑过来。他放的是生产队的羊,出了问题的话,他要负责任。死了、丢了、伤了、瘦了,他都担不起。所以,他命一样护着那些羊。他甩着羊鞭跑过去,也不会打娃娃们,只是吓唬娃娃们走开就行了。就是吓唬,也不敢使劲。要是把谁家的娃娃吓出点毛病,他也担不起。他跑过来,在远处的时候,手里的羊鞭高举着,眼里的光冷硬着,可到跟前,他眼睛里的光就软下来了,就像手里的羊鞭稍子一样。这些娃娃,最会摸人的脾性,看到他那样,就没了忌惮,继续欺负吃草的六指。

倒是六指的母亲,不知从哪里知道了,跑过来,赶开娃娃们,抱起六指,把他嘴里的草掏出来,把他嘴上的绿糊糊擦掉了,抱他回去。六指舍不得离开羊群,也舍不得草,不愿回去,在他母亲的怀里挣扎着,两腿乱蹬着。他母亲朝他屁股上拍了几巴掌,他才哭叫着回去了。他平时不说话,学羊叫,但哭的时候,还是人声。这说明,他实际上还是人,只是把自己当成羊了。

一个把自己当成羊的人,最能激起娃娃们的兴趣了。娃娃们并没有跑远,随在后面看着,笑着。六指的母亲也不下死劲追赶娃娃们,最多也就回头吓唬吓唬。六指的母亲是哑巴,不会骂人,只是咿咿呀呀地乱喊。

六指打小生活在羊圈里,是在羊群里长大的。他家就在羊圈旁边,离村子远,襁褓里时,除了父母,六指很少见过人。父亲黑鹰不说话,母亲没言语。六指听到最多的是羊叫声,自然就学会了羊叫。会爬了、会走了,他就到了羊群里,看大羊吃草,看羊羔吃奶,他也学会了,和小羊羔一起钻到大羊肚子下面去吃奶。他不是哑巴母亲生的,他母亲当然就没有奶水,他一直都喝的是羊奶,对羊奶的味道很熟悉。那些羊呢,对他的味道也很熟悉,都把他当成个小羊羔了,让他吃奶。小羊羔吃饱了,蹦蹦跳跳地撒欢子,开心地咩咩叫。六指也跟着蹦蹦跳跳地撒欢子,咩咩叫。当然了,六指的动作肯定没有小羊羔轻灵,叫声也没有小羊羔清亮,但还是学着跳、学着叫,他肯定是把自己当成一只小羊羔了。长大一点,母亲下地干活了,他就随着父亲混在羊群里。羊吃草,他就跟着吃草;羊饮水,他跟着饮水。父亲黑鹰最初也许阻止过,但看到他改不了,也就不管了。

这样一来,我就成了一只羊。

村里人说,六指那是病,生来就是个怪胎、瓜子。还有的说,六指是被羊的魂灵儿附体了。六指一直在羊圈里,小娃娃魂灵儿不全,羊被宰了,或者是死了,魂灵儿就在羊群里飘着,正好落在六指身上,就附着他了。村里人这样说,很显然是没多少道理的。但村里人就是这样,一些说不清的事,总是找个玄虚的解释。

六指七岁那年,第一次看到宰羊。父亲黑鹰放的是生产队的羊,每年到秋天,公社要统购一次,挑长得肥壮的,交给公家,公家给生产队一些钱。老弱病残的,留在羊群里不行,怕过不了冬,生产队里就宰了,分给各家各户。交给公家的,被赶走了,六指有些伤心,但看着那些羊好好地走了,六指以为它们只是去了哪里。生产队宰羊,他也一直没见过。母亲在的话,就会把他抱进屋里去,或者掀开衣裳襟子,把他的头蒙住,不让他看见。

那一回,还不到秋天统购羊的时候,公社的主任来了,村主任要宰一只羊招待。村主任领着人到羊圈里来,叫父亲黑鹰挑了一只羊羔。黑头,白眼窝,粉红的口鼻,九道弯的皮毛,还没长出羊角来。六指最喜欢它,时常跟它玩,和它抵头。村主任抓过羊羔,看了看,浑身摸了摸,满意地笑了。村主任很少笑。

村主任就那样笑着,把羊羔腿子抓住,一下子就放倒了。羊羔挣扎着。村主任把羊羔四条腿交叉了,攥在一起。跟着村主任来的人,掏出一把刀子来,摁住羊羔的头,一刀子下去,羊羔的脖子上就开始冒血,羊羔只咩出半声,半截叫声断在脖子里了,身子使劲地扭着。村主任和那个人摁着。一会儿,羊羔脖子里的血不流了,身子也不动了。村主任脸上的笑意还没有散尽。

那天,母亲下地干活去了,父亲没有拉开我,我就看到了他们宰羊。那以后,我就不敢再跟着羊吃草了,不敢当羊了。我怕有一天,也叫他们当羊给宰了。

母亲也发现了六指的变化,专门把他带到村里,带到地头上去,让他随着村里的大人娃娃说话。六指那时候还不大会说话,只会叫妈,说出吃、喝等简单的词句来。村里的大人,不多和他说话,最多怜惜地看上他一眼。村里的娃娃更直接,叫他瓜子,叫他六爪爪,还有的把他叫羊咩咩。他可能是和羊在一起的时间长了,的确有些像羊。模样当然不可能像,感觉像,尤其是眼睛,他的眼睛又大又圆,湿漉漉、空茫茫的,就像绵羊的眼睛。

现在五十多岁了,六指还是那副模样,眼睛还是圆圆的,空茫茫的,就像绵羊的眼睛,只是眼睛里没有了湿气,眼圈周围也多了几层灰青的褶子,像是干涸了的湖泊。偶尔在玻璃上、镜子里看到自己的模样,他都觉得看到的是一只羊。他心里也时常觉得,自己就是一只羊。即使最成功的时候,别人把他老板、经理地叫着,走到哪里都有一群人捧着,把他当神一样敬着、怕着,他还是觉得自己就是一只羊。

我装出人的模样来,他们还是看出来了。有些人,很多人,都谋着要宰了我。我只能跑。

六指跑回村里来,完全是出于本能,就像羊羔受惊了,钻进母羊的肚子底下。他本来也没想着常住下去,看到村里没人了,他才决定住下来。

住在窑洞里,和鸟儿们一起。鸟儿们最初不欢迎,叫骂他,驱赶他。过了几天,就习惯了,自顾自地飞出飞进,衔了草泥进来垒窝,叨来虫子喂养小鸟。连那些小鸟也不再惊得乱叫,鸟蛋也安静地呆在窝里等着孵化。

吃的问题也好解决。山坡上到处都是野菜,苦苦菜、黄花菜、沙葱、蒿头子,那些野菜六指都认识,随便出去就能找到一把。撂荒的田里还有柳生的麦子、豌豆、萝卜、白菜,不知是遗落的种子长出来的,还是从旧年的根脉发出来的。豌豆已经结上豆角,麦子刚刚抽穗。这些他都不敢随便吃,留着做种子,明年种下去,就是一大片。沙枣树正在开花,小米一样的碎花,看着不咋样,味道却很香,远远地都能闻到,大半个村子都香了。他还发现了一棵西瓜苗,扯出一尺长的瓜蔓,打了几朵黄的花苞,有可能结出几个大西瓜呢。有粮食、有蔬菜瓜果,他就能长期住下去了。这地方干旱,但土地宽广,稍有点雨水,养活他一个人,还是富富有余的。

就是缺用的东西。六指到村里各家各户去找,人搬走了,总会遗落下些东西。有的人家,搬得细致,房顶子、门窗都拆了,家具、铺盖、粮食,能用的都搬走了,连柴草都拉走了。六指知道,穷人家,啥东西都看得贵重。有的人家就搬得马虎,旧门窗、断椽子都扔下了,旧衣服、烂被子也没拿。六指知道,这样的人家,大多是条件稍好些的。不光与家庭条件有关,与年龄也有关。老年人总是惜东西,啥都不想丢。年轻人就不一样,丢掉旧的,是想要新的,总想着能过上更好的日子。

村里人也不是一次就搬走的,有的人家早些年就搬走了,院子已经塌得不成样子了。也有的是前几年搬走的,院子里草也长了很多。剩下的是去年、或是前年一起搬走的,可能是政府组织的集体搬迁。六指听说有个生态移民搬迁,大概就是。有的人家搬得从容,啥都井井有条的;有的人家搬得匆忙,看出来惶惶急急的。有些人家舍不得走,还想着回来,主房子拆了,但还有些偏房没拆,院墙也还好好的,大门用旧门板堵上了,怕有人进去,有野物儿进去。有些人家把房墙都推倒了,压根儿就不想再回来了。

六指一边找着、看着,想辨认出这是谁家,那是谁家。几十年过去了,村里发生了很大变化。他走的时候,村里有三十八户人家,二百一十七口人,现在留下的院子有四十九户,人多了,少了,没了。没有人,房子也拆了,很难辨认出是谁家来。有些人家还住在过去的老院子里,只是盖了新房子,能认出来。有些人家重新换了院落,盖了房子,就不好认了。有些是年轻人,分家新盖的房子,更不好辨认。他走的时候,刚生下的,都三十七八岁了。有些老年人,怕是早就殁了。

他找到了两把旧铁锹,一把头,几把扫帚,三个水桶,一个压瘪的铝锅,几个瓷缸子、瓷碗,还有一些坛坛罐罐,这些都能用得上,他就拿回去了。他找到几件旧衣服,两床旧被子,一个床垫,两块席子,还有一些零零碎碎的东西,也拿回去了。他还找见几个玉米棒子,半袋麦子,一包菜籽,半坛子香油,也拿回去了。

能用的,他就拿回去,用不上的,先放着,说不定哪天也用得上呢。

也有用不上的。在一户人家的墙角处,六指发现了一个相框,装着一张婚纱照。六指走的时候,那会儿村里还不兴婚纱照,应该是以后才有的。婚纱照上的男女都很年轻,六指都没见过。男的穿着西装,女的穿着婚纱,都化了妆,照片也修过,与人的本来模样有些区别,见过的也很难认出来。六指仔细地看着,看男的像谁家的人,女的像谁家的人。一个家族的人,总是有些特征,有些相像之处的。观麻衣相,有时就能看出是谁家的人。男的高鼻梁、深眼窝、连眉毛,有些像马家的人,到底是谁家的儿子,还是孙子,六指不知道。女的应该是外村的,村里四五个姓,不是本家,就是亲戚,很少通婚,娶媳妇一般都娶外村的。女的面容清秀,脸上带着笑意,眉眼中却有些哀怨。

我一下子就想到了荞麦。荞麦的眉眼中就有这样的神色。

六指仔细看,长相不像。仔细想想,年龄也不对。再说了,荞麦嫁到外村去了,照片咋可能在村子里。人像人的多了,心里有愁怨的女人也多了。

婚纱照有二尺长,一尺多宽,很显然是结婚的时候,挂在新房墙上的。这样的照片,一般都很看重,即使是结婚时间长了,不再挂在墙上,也会摘下来收藏好了。搬家的时候,也不会随便丢掉。这家人这么不小心,把婚纱照都丢了。也许是女人死了?两口子离婚了?谁知道呢。

六指把相框上的尘土擦干净了,拿回去,摆在屋里。别人的像,摆在屋里,六指自己也不知道是为啥。

 

4、油灯

吃的用的都有了,就是有些孤。

一个人住在废弃的村子里,最初几天,六指感觉非常安静。不光是环境,还有他的内心。好些日子没有做噩梦了,噩梦曾经严重地困扰着他。梦中总是有人在盯着他,他跑到哪里,那些人就跟到哪里。有认识的人,不认识的人,过去的人,现在的人,死了的人,活着的人,那些人并没有抓他,没有打他,只是盯着他看。

每一双眼睛都不怀好意。那些眼睛从眼眶里凸出来,伸出来,有些伸出一尺来长,长虫一样,长虫的头上没有嘴,没有吐着红的芯子,而是人的眼珠子。那些眼珠子比长虫吐出的芯子还叫人害怕。

六指拼命地想躲开那些眼睛,就是不行。他明明跑到一个没人的地方,四面都是高墙,气刚喘定了,心刚安下来,四面墙上却又出现了人的脸,人的眼睛。开始看着像画上去的一样,接着就动起来,活起来,伸出来。

六指总是被那些眼睛吓醒。醒来了,还在浑身乱刨,好像那些眼睛粘在他身上了,能从身上刨下一大堆眼睛来。

住到村子里以来,六指一直睡得很安稳,再没做过那些梦。

最初几天,天一擦黑,月亮就出来了,星星也出来了。六指一抬头,就看到了他们,简直有些吃惊,有些意想不到。好些年没有见过月亮了,有多少年了?三十多年了。三十多年,他一直生活在城市中,却没有见过月亮。也许是见过了,只是没有注意到,城市的灯火遮蔽了月亮。看到月亮,六指感觉很亲切。

月光照着,窑洞里也亮堂堂的,干活,睡觉都没有问题,睡觉也踏实,一觉睡到天亮,没有梦。六指觉得,自己不做噩梦,可能也与月亮有关,月亮把他的心照亮了。

过了几天,天黑了,月亮却不见出来。月亮要到半夜才出来。没有月亮照着,黑暗从山头上铺下来,把整个村子都罩住了。星星照常出来,光很微弱,能闪进人的眼睛里,却撕不破黑暗。六指的眼睛也撕不破黑暗。黑暗不光把他住的窑洞、院子,也把整个村子完全罩住了。那些拆掉顶子的房子影影幢幢的,就像有人在那里,感觉村里人都还在,都不睡觉,就在暗处看着他。

暗处看过来的眼睛更叫人害怕。

六指呆在屋里,啥也看不见,听到远山里有啥在叫着,听到村里有人在说话,听到鸟儿们叽叽咕咕地密谋着些啥。

六指听过一个故事,说是一个圣人被追杀,藏进一个山洞里。眼看追兵快到了,蜘蛛赶紧在洞口拉起了一些蛛网,鸽子也飞到洞口,假装悠闲地整理羽毛。追兵看到这样,认为洞里没人,于是跑到别处去了。还有一个故事,说洪水滔天的时候,一个圣人把万物都集中在一个大船上。过了七七四十九天,圣人从大船上放出一只鸽子,让它去看看洪水的情况。鸽子衔回一截橄榄枝,圣人知道洪水退去,陆地出现,万物有了希望。

鸟儿们既然能救人,当然也能害人。

鸟儿们看着胆小,有点风吹草动就惊得乱飞乱叫,可它们也有可怕的地方。它们用鸟粪袭击人,它们连长虫都吃。一群鸟儿竟吃掉了那么大一条长虫!过了两天,六指到房墙后面去看,长虫叫鸟儿们吃得只剩下一截骨架。长虫的骨架白森森的,看着叫人心惊。

虽然他眼看着那条长虫被鸟儿们分食干净了,只剩下一截白白的骨架,但六指还是有些担心,怕它真在三星的时候复活了。眼见的不一定就是真实的。表面上看,长虫吃鸟蛋,吃小鸟,鸟儿们又吃死长虫,但它们毕竟都是异类,与人隔着心,它们之间通着气的。在对付人的时候,鸟儿们也许跟长虫是一伙的。到了三星的时候,鸟儿们把吃下去的长虫肉吐出来,或者是长虫的肉从鸟儿们的嗉囊中跑出来,集中到一起,回到那截白白的骨架上。长虫就复活了,开始扭动身子,蜿蜒着爬起来,爬到窑洞里来。六指确实在窑洞里又发现了一条长虫。与前面打死的那条不一样,这条要细一些,长一些,纹路也不一样,那条是灰纹的,这条是绿纹的。虽然看着不像,也不一定就不是那条复活的。人都经常换模样,还不要说长虫了。长虫隔一段时间,就要蜕一次皮,换一次模样。复活的长虫有神力,换个模样,还不是小事。

六指没再敢打死绿长虫,看着它一溜烟钻进一个小洞里去了。钻进小洞里,它当然随时会爬出来。白天六指注意着,它爬出来,六指能看见,但到晚上,屋里黑黑的,啥也看不见,它要是爬到炕上来,缠住他的脖子,咋办?

我怕得不是没有道理。

还有那条狗。在村里住下这些天,那条苍狗每天都过来两回,早晚各一次,钟点也错不了多少。

对这条狗,六指却怀着戒心。苍狗不知是谁家落下的、扔下的,还是哪里跑来的野狗。对不知道底细的,不管是人,还是狗,六指都怀着戒心。

要是村里谁家落下的,说明就不是一条好狗。狗不是人,不会有故土难离的心思。村里人搬走了,按狗理说,主人家哪怕是到天边上,狗也应该随到天边上。主人家走了,苍狗却落下了,看来这条狗平时就不顾家,是条浪狗。即使主人家走得匆忙,没有带上狗。狗鼻子灵,闻着主人的气味,也该去找。六指将人心比狗心,觉得这样的狗不好。

要是被主人家故意扔下的,更不好了。那一定是狗有问题,主人家嫌弃,早就不想要了,趁着搬家的机会,把它扔下了。还有可能是,主人家搬到城里去,它也跟着过去。主人家在城里住上了楼房,城里住楼房的人都养那种巴儿狗、卷毛狗和洋狗,谁还养活一条大笨狗呢?它就被主人家赶出来了。也许是被城里人赶出来了;也许是城里太吵闹了,它住不习惯;也许是受了城里那些狗的欺侮,伤了自尊……它才回来了。和自己一样。

这样一想,六指又对那条狗有了些同情,替它开脱。大概是主人家走了,蹦蹦车上拉着一家人和舍不得处理掉的一些家什,冒了几股黑烟,留下一股柴油味出了村子,苍狗就顺着人味、黑烟和柴油味跑出了村子,一直跑到城里。城里油烟味重,人味也杂,苍狗闻不出来了,只能回来了。住在村子里,等着主人回来。狗的生命中也有些舍弃不掉的东西,这和人没有两样。

……

节选自《民族文学》汉文版2019年2期

(编辑:叶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