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水·一个人的摄影

来源:

《宁夏文艺家》

   

刊发时间:

2021-08-30

   

作者:

牛红旗


马上要搬迁到大路边的新居里了,马有录老两口不舍地观赏着沟底的晨雾。2015年拍摄于固原市原州区。

1

  航拍中国的飞机在西海固上空盘旋好一阵子了,机翼划破长空的声音,飘曳于机尾的白雾,引得人们不断向上仰望。在坡田里点种玉米的村民丁志科抬起头望着天空说:“那上面肯定有双眼睛,正在向下俯瞰哩,他肯定能看见下面的梯田和村里升起的炊烟。”我说:“通过那双眼睛向下俯瞰的人,表情一定很丰富,看见下面神迹般的变化,准会眼睛一亮,发出接连不断惊叹。” 

  西海固已不是以前那个被联合国粮农组织定义为“不适宜人类生存”的秃头土脸、寸草难生的酷旱之地,它已经眉清目明,头戴花冠,身穿秀衣,出落得像个曲线优雅的大姑娘。而且从前干涸了的山谷里,新生的条条溪流,正波光粼粼地向山外流淌。 

  这变化,自然是人与自然共同努力的结果。村民不再把牛羊放出去啃山咬树了,他们已经知道什么是生态环境,越来越爱护草木了。他们甚至连那些野外的野鸟、野兔都想召回家去,撒些食物让它们吃,晒一盆清水由它们喝。 

  然而,一切并没有过去。在那些山村道路由沙土变成混凝土,散落山间的土窑和泥屋变成整齐的安民新居,在自来水流进每家每户,人们脸上的尘土演化成笑容时,那些飘忽的往事并没走远,依然像胡须花白的老人,端坐在村口或山坡上,那些从眉睫边划过的光影,在消失的时候,给人们的眼角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纹路。 

  我不知道飞机上向下俯瞰的人看没看见我,知不知道我从哪里来、要去哪儿。我可能正徜徉在某个山道上,可能就是那个水滴一般隐约闪动的小黑点。 

  我对自己要干什么,能干些什么,并没有完全估量清楚,我只是觉得生在西海固,亲眼目睹着这块土地一天天由旧变新,有了雨水,多了云霓,禁不住放下可能赚钱的小生意,挎上相机,给笔管吸满墨水,朝向山野和村落,向银须飘飘的光阴老人走去。

马国清全家人与好天气合影时,米乃不忘抱上心爱的小羊羔。2015年拍摄于固原市原州区。


户户通的硬化路已经修到了家门口。2015年拍摄于固原市原州区。

2

  人喜爱什么,或许就会邂逅什么。在我看来,遇到机缘,能不能结缘,一则靠造化,二则要看你怎么走,怎么做。 

  说到肩挎相机,我很早就开始在影像中注意自己了。小学毕业那年,我从同学手中接过毕业合影时,立刻把前排靠边蹲着的人捏在了拇指下,那正是我。我从没发觉自己会那么穷酸,那么丑。前排蹲着的男同学中,唯有我穿着一双没包尖的黑色女式塑料凉鞋,唯有我左脚的鞋带是断裂,然后用黑线缝接起来的。那一刻,同学们都在为自己漂亮的衣着和俊秀的面容欣喜发狂,我却第一眼就盯住了自己那只羞怯到无处躲藏的左脚。 

  这大概就是我与摄影的缘起吧。我把那张合影带回家后没让姐姐看,也没交由母亲保管,以至于把它夹在书中弄丢了。然而,我却因此知道了照片是可以攫住某个时段、某一瞬间,可以化作永恒的。 

  很难说清我是因爱上摄影而深刻地认识了西海固,还是因热爱西海固才喜欢上了摄影。 

  从我生活的县城迈步出去,不足两里就跨入了田野。或者说,整个西海固本来就是一个大村落。每每回想走过的路,我不由自主就想起了波浪翻滚的麦苗,想起了那些光秃但又温暖的山丘,想起了如外婆一样佝偻着腰去沟底挑水的农妇。 

  我读了《世界摄影史》,走了上百个山村,想了许许多多事,我发觉,时间神不知鬼不觉溜走的时候,消磨掉了一些人们不畏困苦的气质,碾碎了一部分俭朴的生活细节,隐没了曾经陪伴人们的扁担、背篓、板凳,和人们曾经用来烧饭的铁锅、风箱。 

  常在乡间走访和拍摄,使我有了与在淡然状态中生活的人融入的机缘,有了乐在其中的幸福感。从而,整理影集资料时我很容易就把拍摄的图像归了类,给每个单元取了名:“我原是一名村童”、“雪落无声”、“羊世间”……


孩子从小就养成了珍惜水的习惯。2016年拍摄于固原市原州区。

烧荒烧掉的往往只是些虚草。2015年拍摄于固原市原州区。

3

  对于摄影,我不反对追求影调,但认为没有强烈的影调也是一种影调。 

  我愿意顺应客观环境与在人们流露出自然情绪的状态下拍摄。我不反对人们说我汲取了爱默生的自然主义摄影方法。爱默生的作品冷静、客观,忠于现实,但我认为拍摄作品不去介入个人审美情趣,不掺杂价值判断,完全以“出世”的态度去创作,是绝然不可能的。我觉得无论拍摄人物、动物、器物或景观,摄影者必然是在场的,必然会给相应的空间做出取舍。 

  在不断总结自己的过程中,我从“决定性瞬间”中走了出来,在我的摄影里,空间决定着瞬间,尤其我拍摄的非新闻性的纪实和人文影片。我情愿把瞬间拉长,拖成时段,拽进特定的空间,经过观察分析后再进行拍摄。 

  有个叫小武旦的小男孩,喜欢跟在我屁股后面摸揣相机,说他长大了要拜我为师,跟我学拍照。他出生那年,村道旁栽植柳树苗,大约到他两岁那年,他躺在家门口的小柳树下撒着泼要让哥哥折根柳枝给他编个柳圈帽。第二年冬天,一场大雪把小柳树压倒在地,我拍照时他小手从袖管里伸出来指着两棵小柳树咿呀道——它们死了,头杵在地上了。可等到春暖雪融我再去看那两棵柳树时,它们不仅挺直了腰杆,而且还猛然长高了一截。后来,小武旦上了幼儿园,接着又上了小学,随后又跟着父母搬进了康居楼。临搬走那天,我去他家给他们全家在柳树前拍了合影,并把以前拍的照片从手机相册中翻出来。他看后,忽然搂住我的腰,羞答答地说:“我小时候咋那么丑,那么皮顽。” 

  如今,两行柳树长成了大树,站在山下老远就能望见。我不以为它们只是两行大柳树,它们既是经历风霜雪雨活下来的树木,也是西海固从干山秃岭变成林草绿野的见证。 

  在我拍水泉村的这些年里,小梅出嫁了,马全仓的儿子回来了,老母的孙儿会骑自行车了,大母克仁家的牛圈里已由两头牛变成四十多头牛了。 

  村里的老人和年轻小伙,因生在不同时代,经历不同,对未来有着不同的认识和期许,我一边分析其中的差异,一边用我认为可采用的方式做着记录。 

  在对水泉村连续不断的拍摄过程中,与其说我在拍摄村民的生存状态,见证日新月异的变化,不如说我是在修炼自己对人生的认知,深化着个人对摄影的理解。 

过去两头牛能使一片耕地沸腾,自从农机普及以后,牛的命运改变了。2016年拍摄于固原市原州区。


拖拉机比人工铺设的薄膜匀称、好看。2019年拍摄于固原市原州区。

4

  记得我有过较长一段时间处于困境之中。大约半年时间吧,那段时间,仿佛我大脑短了路,只是带着相机往水泉村去,而不知该拍些什么。有时候,我会蹲在地头与田间干活的人闲聊一个上午,有时候我会坐在大峁梁头一根接一根抽烟。 

  那一年,下了大雪,进村后我满脑子都是困惑,对着苍茫天野,不知该从何下手。正是那天,我神不守舍地把一侧车轮滑下了路坎。就在我不知所措时,从屋里出来给牛添草的丁志科看见了我。他唤来两个儿子和邻居马玉学父子俩,帮我把车抬了上来,又邀我到他家去坐。他半含揶揄地笑道,都好几年了,这么熟悉的路你咋能让车滑下路坎呢?他当过两届支书,与我有过多次交流,还让我看过他以前写的笔记。他说:“我看这段时间你是脑子乱了,心头没弦了。”我尴尬地笑笑说:“近来是没了主弦,正犯难不知该怎么拍呢。 

  他呷一口茶,不眨眼地望着我,慢悠悠地说:“着什么急呀,水泉村在这儿,你随时来都可以拍,想怎么拍就怎么拍!“ 

  我说:“我总觉得以前只浮光掠影拍了皮毛,没拍到根上。” 

  他依然不眨眼地笑着说:“不行就换种方法嘛,地闲撂上一茬,再去种它,兴许还能多打粮食哩。” 

  从他家出来,车开到沟畔边又左滑右滑没法行驶了。海玉安见状,跑回家拿来铁锹,铲了雪,沿着沟崖用黄土给我铺撒了一条很长的路。叮嘱我,当心点,走慢点,不怕慢,只怕偏。 

  随后,拐过弯道又看见海恒莲老太太在前面往路上撒土。她那么老了,竟然还那么有力气,不紧不慢给整条坡上都撒上了土。 

  我终于把车开到了宽阔处,可等我从车上下来向她道谢时,她已白巾飘飘地扛着铁锹回了家。 

  开春后,老太太和一家人老老少少在地里铺薄膜,我走过去问:“您那天帮我铺完路,为啥不声不响就走了?我连声谢谢都没对您说。” 

  她小姑娘般呶呶嘴说:“有什么好谢的,路是给众人铺的,有情有感人家才会给你铺路。” 

  听了她这句话,我想了许久。想着想着,眼前忽然亮了。路是给众人铺的,有情有感人家才会给你铺路。同时我又想起了丁志科和海玉安说过的话。 

  从那以后,我又找到拍摄目标,拍起了路。拍水泉村的路,拍西海固所有的路。我发现,每条路上都有人的足迹,情感的轨迹,驶向未来的辙迹。 

  之后,因路的启发,我又拍摄了许多人们熟而不见的事物。 


世纪村落。2015年拍摄于固原市彭阳县。

(编辑:王嘉俐)